第14頁 文 / 唐婧
「這卦象說得斬釘截鐵,由不得皇上不信,依太后之意,原是要公主做為太皇太后入墓之陪殉,卻讓皇上給擋了下來,所幸,當時老居士的徒兒亦在現場。」
「華延壽?」
朱昭漓緩緩吐出三字,臉上是沉沉的霧影,彷彿看見了個手持桃花笑盈盈的少女,對著馬背上倨傲俊美男子送上了桃枝——
「怎麼你們外頭的花都比我們皇宮裡的花還要開得大呢?」
「因為外頭有自由的空氣和自由的雨水。」
是他!
是他剝奪了她二十年的自由與陽光嗎?
「就是他!」張嬤嬤猛點頭,「他為了能在聖駕及太后面前護下公主的命,提出了建議,說他有辦法將公主冰封住歲月,讓她永遠停留在十六歲,不會變成十七,不會危及皇上,並自願替皇上看守住公主,凍著她身軀直至皇上命終之後再還給公主自由。
「這方法,太后原是不肯的,她覺得如此方法仍大有風險,若非皇上力爭,且太后還逼了那華少俠立下重誓,公主您那時可真是命在旦夕。」
「重誓?」朱昭漓愣愣問出聲。
「是呀!聽彰榮王妃說,太后要華少俠承諾絕不得讓公主在聖駕命未終前脫出冰牢,若有違誓,則五雷轟頂,絕子絕孫!」
一聲驚慌而短促的喘息在小屋中響起。
「嬤嬤,當今天子還是見深堂哥嗎?」
張嬤嬤點點頭,「公主,所以婆子說這些都是江湖術士的鬼話嘛!您瞧,您好端端的站在婆子面前,而聖駕也沒……」
朱昭漓沒理會她的話,掙開她,奔向一逕沉默在另頭的辛步愁。
「成了,現在我己清楚來龍去脈,也都想起一切了,決,趁我還沒十七,你快動手,幫你師父也幫我!」
「幫?」辛步愁無法呼吸,看著她,「怎麼幫?」
「再凍住我,或者……」朱昭濰拿起他的手掌環上自己纖弱頸項,「施點勁兒殺了我!」
張嬤嬤傻眼,辛步愁沉默,屋裡是凝滯的氛圍。
「去憂,別逼我,你明知道……」他痛苦著嗓,「我下不了手!」
「我不是去憂,不是步愁的小去憂!我只是個命格太硬處處會害人的禍水!」她急急地喊著,「你不該救我,也不能救我,現在,該是你為目己闖的禍收拾殘局的時候了!」
撲簌簌,朱昭漓沱了淚。
「步愁,我求你!求你成全我,我相信你師父,他不是江湖術士,他不會出錯,更不會拿我的性命或自由來兒戲,華大哥困住我必有他的思量……」沱著淚,她耳畔響起當年她陷入昏迷前,華延壽艱澀的嗓音——
「如果你不是朱昭漓,這故事,勢必改寫!」
這瞬間,她突然能感受到他的為難與情感了。
「步愁,幫我……」她急著嗓音,「朱昭灘從不欠人,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更不想在往後歲月裡帶著遺憾,你幫我,你的銀針呢?」她急匆匆在呆滯著身軀的辛步愁懷中掏翻不止,「我知道你夠本事,有方法不出勁,只消一根銀針便能要了我的命的……」
辛步愁不出聲、沒動作,寒著眸看著她在他懷中取出所有形狀互異的銀針,並全被她掏出散落了一地,她隨意捉針、隨意往自己手腕刺入,沒有章理,不怕疼地,又割又刺,弄得自己雙手血跡斑斑。
他突然想起,她原是怕看血、怕碰血的,可這會兒,是怎樣的意志力迫使她竟能如此義無反顧地戕害著自己?!
他習醫一世,從不知道,那原意是要設計來救人的針砭,竟也可以淪為殺人的工具。
而且,殺的還是他最心愛的女子!
「公主!你瘋啦!」一旁的張嬤嬤看不下去了,又是淚又是慌健步上前奪去朱昭漓手上銀針,沉聲怒吼,「您這是在做什麼?」
她將搶下的銀針全拋到了窗外,心疼拭著朱昭漓滿是血跡的手腕,「您這一生被那些鬼話害的還不夠嗎?被白白蹉跎了二十年還不夠嗎?螻蟻尚知偷生,可現在,您居然連命都不想要了,為何您不試試和那些鬼術士口中所謂的天命賭一把呢?」
「嬤嬤!」朱昭漓一臉傷心掙開她,退了又退,「這一把,昭漓賭不起。」
她轉頭望向始終沉默著的辛步愁。
「幫我……」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美麗的眸中是令他心碎的眸光,「求你,」她啜泣著,「別讓我恨你!」
辛步愁僵硬著身軀,自她眸中讀出她的堅決,她賭不起,同樣地,因著他對她的愛,他也賭不起。
朱見深如果沒事就好,當真有事,她和他都輸不起!
一個是一國之君,一個是先皇遺下公主,兩人相比,她永遠注定了該是要被犧牲的那一個。
辛步愁突然恨起了自己,二十年前,師父有本事護住她的性命,二十年後,他卻無計可施。
「我幫你!」
簡單三字在小屋中響起,辛步愁將滿手是血的朱昭漓拉至身前。
「不行!我絕不許你傷——」
張嬤嬤的話僵在空中,霎時已被辛步愁點住了穴道和抗議。
雙目漾著深情,辛步愁伸手輕撫朱昭漓的臉龐。
「你說的對,該是我為自己闖的禍收拾殘局的時候了!只是……」他在她的眼睫上落吻,吮去她滾亮晶燦的水珠兒,「我要你知道,無論你是朱昭漓或是去憂,在我心底,你絕非禍水,而是惟一能讓我感受到生命悸動的活水!」
他舉高手掌,她闔上雙眼,候著他的掌蓋落天庭。
「黃泉路有期,你不會寂寞的……」
巨掌落下,遠處卻突然傳來了喪鐘嘶嗚。
「皇上駕崩,駕崩了!」
原該是歡慶團聚的中秋夜卻突然傳來了哀慟的消息,伴隨著繚繞不絕的喪鐘響徹在整座燕京城裡。
也響在,屋裡呆愣的三人中間。
第八章
硬要把這樣的結果定論於天命是很荒謬的事情!
硬要把一個人的死歸咎於另一人的活存也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可偏,這一切的荒謬與不可思議就是這麼發生了。
朱見深駕崩得突然,數日後,天子祭典,湛碧落見著了久違的朱昭漓,經過了長長一段歲月分離,兩人乍見百感叢生,朱昭漓只低低喊了聲堂嫂便與湛碧落哭成了一團。
在湛碧落身旁的,則是僵硬著身軀的華延壽。
辛步愁是隔了段距離護送朱昭漓過來的,自從聞知朱見深死訊,她不曾再開口出過聲音,淨是呆愣愣著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不說,他卻知道她是惱著自己的,如果可以,她一定會寧可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朱見深的平安。
朱昭漓不願負人,卻甩不脫命運的擺弄,且還要將這樣的愧疚攬於己身一世?
可事實上,錯的人是他,不是她,如果他能忍下心別將她由冰魄玉石中帶出,是不是,今天的遺憾就不會發生?
他不知道,而此事亦已無法再重來一遍予以證實了。
朱見深已死,那始終扣在朱昭漓身上宿命的枷鎖似乎也沒機會可以再澄清了。
見到她安然回到親人身邊,辛步愁毫無戀棧地轉身離開。
她的世界已不再需要他了,雖隔得遠,他卻依舊能在師父眸底看著了柔柔亮芒。
原來,他是奉命囚著她的,囚禁了她的軀體魂魄,卻似乎,也囚禁了他的愛情。
相較起師父沉默而無悔的付出,他似乎只是個卑劣的掠奪者和莽夫罷了,一個美好的圓裡是不該出現第三個點的。
這時節,除了離去,他已沒有別的路了!
他安靜地離去,由著冰冷的風撕裂了他墨黑的長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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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如柳絮,紛飛入眼簾。
帝王陵塚,原就富麗堂皇。
生前,享極權勢,死後,依舊彰榮。
朱見深遵循父風並未從葬妃嬪,但既是帝王陵寢,自是佔了極大的腹地。
皇陵中,依著陵園中神道,兩側立著石人像四對。
文武各半,文臣朝冠執笏,武將披甲執戈,顯示備有文臣武將可供其於陰世間差遣驅使。
另有石獸十二隻。
獅、獬、麒麟、駱駝、象、馬各一對,隨著山勢起伏,夾道排列成一條肅穆神道,直直延伸至入口處的石牌門坊。
墓塚頂上,滿種松柏,安靜中有著翳翳的新綠。
細雨中,孤零零一抹雪白纖弱人影凝瑟在小小油紙傘下。
遠遠望之,猶如風雨中一株柔弱菟絲,隨時會被風雨刮走似的。
不久以後,另把灰傘自石牌門坊外踱入,靠近了站立已久的白色身影。
「就知道你會在這裡。」灰傘下傳出男人含笑的嗓音。
「自小,」少女輕輕開了口,「我就知道你本事。」
「謝謝小堂姑讚美,」男人正是壬王朱佑壬,寒寒落雨及死氣沉沉的墓園都未能減損他臉上的笑靨,「不過,這是件事實,到也沒什麼可特別感到高興的了。」
朱昭漓抬高傘,望著比自己高了個頭的堂侄。
「這麼快……」她心生唏噓,「那時你還只到我腰際,怎麼一眨眼,你竟然長得這麼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