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唐婧
「去憂只是我的患者,虎子當日戲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至於……」辛步愁將目光眺至東方不拜身後,眼底漾起不自覺的溫柔,「她是不是美女,這會兒她已回來,你自可評斷,倒不需盡信人言。」
東方不拜猛回過頭,卻看傻了眼,心底成群小鹿打著亂圈,歪了脖子嘴巴半開著也忘了闔上。
艷日下,那自外燦著的日頭而入,懷中抱著盆濕衣的女子,明艷不可方物,眼眉如詩似畫,清雅絕麗,身子裊裊如柳絲,膚嫩如春雪乍溶,一個不留神,會以為她不是打河邊洗衣而歸,而是自天上降下仙梯,款款落入幾間傾聽塵語的仙子。
「去憂姑娘,」小虎子笑嘻嘻自去憂手裡接過木盆幫她分擔重量,去憂雖年長於他,卻生就一副弱不禁風嬌模樣,任誰見了都會不由自主心生憐惜,「今兒個怎這麼早回來?」
「不想洗了!」她噘高了唇,那神情絲毫不讓人覺得矯情,只是很孩子氣、很自然的一個噘嘴動作,卻再度看傻了東方不拜的一雙牛眼,原來,美人連發嬌嗔都是絕美的模樣。
「溪畔就那點空間,沒來由地,卻來了堆不洗衣不洗衫的閒人,淨望著人傻笑,就像……」別過螓首,去憂這才首次正眼瞧著那猛盯著她傻笑的東方不拜,「就像眼前這位大爺模樣,雙眼瞬也不瞬,淨盯著人笑。」
「聽見沒!東方大爺!」小虎子在東方不拜眼前揮揮拳頭,「眼神收收,別嚇著了咱們的去憂姑娘。」
去憂在辛步愁桌前落座,單手支顎,一臉的悶。
「是你想太多,」辛步愁淡笑輕撫她落在雙髻外的細細髮絲,「不洗衣不洗衫,或許,人家是去漉足的。」
「漉足?!」
去憂被逗笑了,她的笑純然是率真的清靈,稚氣十足,不含半點不潔,東方不拜見狀急急畝哦去嘴角剛淌出的唾液,這樣的笑,讓他覺得方才自己對這姑娘生出的所有綺思全成了不莊重的褻瀆斯地。
只見去憂皺皺鼻子續語——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漉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漉我足,髒死人了,人家洗衣服他洗腳,害人家用了他們的洗腳水來洗衣裳了!」
她對著小虎子嘟著嘴,「虎子,盆裡的衣裳都先擱著,待會兒我得重新洗過,步愁大哥,」她轉看著辛步愁,愁著眉,「你有沒有那種吃了就不會讓人家老想對著你傻瞧的藥?」
辛步愁先瞥了東方不拜一眼,寒漠眼神先迫了對方正襟危坐安分了雙牛目後才轉回她。
「藥是有,可我不贊成,」他思索著,「每人與生俱來的模樣都不相同,各有優缺,舉凡人都有嗜看美麗事物的習性,他們喜歡看你,可那畢竟只是上蒼賜給的皮肉之相,看久了他們自然會發覺你也不過是個凡人,與他們一樣都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兩樣的。
「所以你能做的只是去習慣別人的目光,讓他們也習慣了你罷了,」他看著她,「我不贊成一個人由美整弄成丑,就像我同樣也不贊成一個人由丑整弄成美是一樣的道理,每人都有他的獨特性,不全是外貌所能決定的。」
「所以……」她無意識地用手指在他掌心依著深深淺淺掌紋摩挲著他,沒理會屋中另兩人探究瞪大的目光。在旁人眼底近似親暱的舉止,對她而言卻沒當回事,一方面她還是孩子心性;另一方面,她向來當辛步愁是大夫、是大哥哥,是不用避諱任何事情的。
「如果我又醜又拙,也一樣還是你的小去憂?你也一樣,還是會將我從冰魄中救出來嗎?」
辛步愁有些失笑,這丫頭,即使記憶不曾全數回復,卻也看得出在溫柔的外表下是個執拗又靈巧的性子,這話問得好,也一下就堵住了他的嘴。
道理是一回事,可他真無法想像倘若她真是又醜又拙,他還會不會堅決要為她背叛師父,割舍下原有生活。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老實,搖搖頭,「也許你說得對,步愁大哥同那些凡夫俗子沒兩樣,還是喜歡看漂亮物事的。」
「你喜歡看不打緊,」她嘻嘻笑,小寵物似地在他身旁打著轉,「只要你喜歡,去憂就不改模樣了,可其它人,去憂見被人盯著瞧是會生煩的,」她鎖著眉有些不開心,「就像那天在巨指池畔的野猴子一樣,惹人討厭!」
拿人與野猴相提並論?辛步愁淺淺掛起了笑。
見著一對璧人對視發出會心微笑,東方不拜談了口長氣。
「虎子!你說的對,女人這玩意兒貴精不貴多,辛老弟可真是好福氣,一個抵人家百來個……」
話沒完,外頭咕咚咚竄入一條人影,是東方不拜手下一名小夥計。
「少爺!咱醫館外血跡斑斑倒了名漢子……管事問您,治是不治?」
「治是不治?管事會問這種問題,難不成那漢子傷得太重,難以治癒?還是對方身上沒盤纏?」
東方醫館大咧咧地列著幾條規章,全是他東方不拜立下的規矩,是以,即使來人傷得再重,少爺沒點頭,誰也不敢動手的。
傷太重,不治,免得壞了東方醫館招牌。
錢太少,不治,省得浪費東方醫館人力與藥材源。
「倒不是,小夥計撓撓頭,「那傢伙傷得雖重,但還存著一口氣,沒得准救不救得活,至於銀兩,他懷裡倒是揣了不少……」
「有錢?有錢閻羅好打發!」東方不拜蹺高二郎腿,嘟嘟囔囔盤著疑,「管事幹麼不治?就算真治不妥都還有喪葬費可拿。」
「那傢伙……」小夥計壓低嗓,「穿的是韃靼國的服飾。」
「是韃靼狗?!」這回東方不拜想都不用再想便揮了揮手,「不醫、不醫,讓管事們抬去城外亂葬崗子裡了帳。」
雖平素愛在鄉里間霸勢凌人,可他心底卻自認是個赤膽愛國的頂天立地男兒漢,八義集身處邊境,自小,他見多了被異族欺凌的同胞,是以對這些韃靼、瓦剌……等異族人土向來厭惡得牙癢癢,連活得好端端的人走過跟前都會被他吐口濃痰了,更遑論一條傷重垂危的韃靼狗。
「抬來我這邊吧!」是辛步愁出的聲。
「辛老弟!」
東方不拜瞪著眼用力咬衣袖,像在阻止自己將牙齦咬上他頸項的衝動,「我……我有沒有聽錯?」他結巴著嗓,「你當真要救那韃靼狗?」
「他不是狗,」辛步愁漠著嗓,「他只是個人,雖然身屬異族,但在醫者眼裡沒有分別。」
「救韃靼狗?!」
東方不拜氣憤填膺,用力拍落桌上,惹來桌子直晃蕩,連去憂都被他嚇了跳,柔弱的身子淨往辛步愁方向依了過去。
「老弟乍來此境,沒見識過這些韃靼野狗在戰場上凌殺我族同胞時的模樣才會說這種話的,」他氣呼呼,「韃靼狗殺人時,視人如草芥、視命如芻狗,豺狼似地凶狠,又何曾對我大明子弟兵有過半點心軟?」
「那是在戰場上,」辛步愁漠漠然,「沙場無人性,殺戮成性,只求勝利不問手段,可這會兒,他與咱們卻不是在沙場上碰的面,對我而言,他只是條待援生靈,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老弟也甭說袖手旁觀了,」東方不拜起身告辭,招呼著小夥計回家,「大哥就此別過,改日再來拜候小美人兒,那傢伙既倒在我東方醫館前,無論他死他活,老弟都不用放在心頭,就當……」他邊走邊嘟嚷,「就當我沒來過,而你,就當也不知道這回事不就得了。」
說歸說,阻歸阻,東方不拜依舊擋不住辛步愁救韃靼蠻子的決心,他親自到了東方醫館,並在東方不拜阻撓下扛回了韃靼壯漢,恨得一心想將韃靼狗送進亂葬崗子的東方不拜又開始撕咬衣裳了。
就這樣,辛步愁獨排眾議在集子裡的人不贊同的目光中,一歧是將那身受重傷的韃靼壯漢帶回了醫館。
此舉,倒為醫館帶來了難得的幾日安寧。
患者一聽見辛步愁醫館裡躺了個韃靼狗,不管傷得再殘、再重,拐著腿拄著杖都寧可改上東方醫館。
就連小虎子,那向來將辛步愁奉若神明的孩子,也義正辭嚴,事先言明了絕不伺候敵人的決心。
相較起旁人的激烈反應,辛步愁卻沒當回事,對旁人不諒解的目光沒放在心上。
小屋裡。
去憂上半身攀著桌,隔了段距離看著辛步愁倒了酒在韃靼壯漢的傷口,繼之捏著細刀在那雪白著面孔,連哼氣都不會了的他胸腔上例落地滑動著,刀勢起落,鮮紅的血噴飛射出,濺污了辛步愁好看的臉,他卻連眼都沒眨,只是繼續著手邊的活兒。
辛步愁不在意,去憂卻看不下去了,她不喜歡見著那駭人的血污了她的步愁大哥,雖瞧得心驚,雖瞧得肚內食物全起了翻滾,她依舊強忍著不適,捉起小手絹踱至他身後幫他拭去了血污和額頂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