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唐婧
「沒什麼好想的,依姣。」他淡語,「相信自己的直覺吧!師兄走了,如果有緣,自然後會有期!」
辛步愁朝師妹瀟灑地揮揮手,很快地就在煙塵間隱沒了身影。
而這邊的依姣卻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似地,除了傻眼覷著師兄離去外,全然舉不起步子。
為什麼她會拒絕?為什麼她沒向師兄背影飛奔而去?
她懊惱自問,卻全然不得其解。
待當天夜裡,必死居叩門聲響,進了個腳步顛簸的朱佑壬時她才有了解答。
依姣想起師兄的話,難不成,她是為了放不下這討厭的男子而拒絕了師兄?
「你喝了酒?」她抽抽鼻子,難掩訝異,朱佑壬自我控制力極強,再心煩,再著怒,他也不曾酗過酒。
「好表妹,」他笑嘻嘻地由著她努力撐持著他重重的身子,「原來你還在,今天我見到小堂姑回來,卻沒見到送她回來的人,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雖是醉言醉語,依姣還是忍不住稱奇,這男人,還有他猜不到的事情嗎?
「既然以為我走了,那你還來?」她沒好氣地將他一把扔到躺椅上,自屋外拿來汲了水的絲絡巾帕敷在他額上。
「以為是一回事,總要眼見為憑嘛!」他笑道:「沒走是捨不得小奇還是捨不得表哥?」
「無聊!」
「啪」地一聲她手上另條巾帕正中他高高鼻尖,蓋住了他的醉言醉語。
小奇乍然聽見自己名字,興奮地在她腳邊跳來跳去,依姣無暇搭理,兩隻嫩似蔥白的小手流連在他額心頂上穴門。
「原來上蒼待我還算不薄,不是一次奪走兩個重要物事。」他突然起身要吐,她早備妥了木盆,只見他漸瀝嘩啦吐了一盆穢物,依姣手腳俐落,小奇卻閃避不及,咕咭吼叫著淋了一身髒東西。
依姣起身將穢物清理乾淨,然後才得暇慢條斯理幫小奇打水洗澡。
「我從不知道,」她冷冷出聲,「朱見深的死活對你有這麼重要。」
「也不算頂重要啦!只是……」吐得乾淨,這會兒的朱佑壬似乎神智清醒了點,見依姣在打理小奇,他語氣很酸很酸,「我不舒服得都快死掉了,你還有心思理那只死鳥?」
依姣不作聲,用條乾布巾裹住小奇,再度踱回朱佑壬身邊,繼續幫他捏著額心。
「你活該,」她嗓音又涼又冷,「誰讓你喝這麼多酒。」
「表妹!」見依姣回到身邊,他再度嘻皮笑臉,「如果我不再是個王爺了,你還會這麼伺候我嗎?」
「我伺候你……」她冷著嗓,「幾時因為你是王爺?」
「那倒是……」他點頭笑了笑,「既然如此,那麼,這勞什子的王爺當不當也無所謂了。」
「什麼意思?」她皺著眉一頭霧水。
他卻漫不經心吟起宋朝戴復古的懷雪蓬姚希聲使君
「有感中來不自禁,
短長亭下短長吟;
梅花差可強人意,
竹葉安能醉我心?
世事無憑多改變,
仕途相識半升沉;
摩挲老眼從頭看,
只有青山古今同。」
「不會吧?」她哼了哼,「你這壬王爺的豐功偉業難不成只繫於朱見深?他一死,你就得跟著鞠躬下台?」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笑了笑,不介懷她的嘲諷。
「不會吧?」她還是不相信,「那朱佑樘明明對你十足禮遇,連他父皇的喪事不也都事事以你馬首是瞻嗎?」
「那是他夠聰明,」他哼了哼,「知道龍椅還沒坐穩前不該動我。」
「可你卻猜他不會容你繼續在朝?」
「不是猜而是肯定,」他有些倦容,「我雖無意與他衝突,但在他心裡卻是個傷肝傷肺的頭號眼中釘,是以,」他笑得有點澀,「雖然我還有好些抱負未能施展,可看來已然太遲,時不我予也。」
「即使他有心害你,可依你的智慧,難不成,還玩不過一個朱佑樘?」
「不是玩不過,而是輸贏與否沒了意思,」他聳肩,「他畢竟是天子,一國之尊,我即使贏了又能如何?在朝者若不能忠心為主,老想著自己利害得失,那還不如及早解甲歸田。」
「解甲歸田?」她眸中透著不信,「你還不滿三十,卻想著要解甲歸田?」
「不歸田也成,」他笑嘻嘻地拉住她柔荑,「我雖辭了官,父勳還是在的,這座彰榮王府就留給我娘和星婼,我們到江南經商做點小生意,依我的頭腦,當個富可敵國的商賈不是問題,屆時,別說一個必死居,十個我都可以開給你玩。」
她漠然抽回手,「你打你的算盤,干我什麼事?」
「懷雪蓬姚希聲使君不陪我,」他一臉可憐相,「如果我又頭疼了、又犯筋骨酸痛了、又喝醉了,誰來幫我?」
她哼了哼不作聲,撇下他起身踱往另一頭,摸了摸布巾裡的小奇,發現它的羽毛已大致乾爽了。
冷不防,他自後方環緊著她,語氣中全是撒潑,「好表妹,答應了吧!」
「別這樣,」她閃了閃皺皺眉捏著鼻子,「一身酒味兒。」
「你的意思是……」他嘻皮笑臉不鬆手,將臉埋入她發中,不管她許不許硬將熱熱酒氣呵在她耳裡,「只要我不喝酒,你就許了我?」
「我什麼都沒說,」她冷冷出聲,「全是你一個人的醉話!」
「你陪我,然後我幫你養十隻,不,百隻小奇!」他孩子似地晃著她。
「養那麼多做啥?」她哼了聲,「只這麼一隻就整日纏得嫌煩了,百隻小奇?!豈不要我的命?」
「不養小奇,」他笑嘻嘻道:「那我們就養孩子吧,」他掐指盤算,「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像你的頭!」她使出吃奶力氣,終於將醉醺醺的他推出了門,「壬王爺,請收回你的醉言醉語,明日請早!」
「我……」朱佑壬的聲音消失在猛然闔上的兩扇門扉裡。
摸摸被門扉打到的鼻子,他無所謂地嘖嘖作聲,「表妹好狠的心,枉你表哥我這樣死心蹋地對你……」
門外男人聲音漸低漸緲,片刻後,依姣悄悄開了門,卻發現他並未走遠,只是癱軟在門檻旁睡著了。
她歎口氣,蹲身覷著眼前那意氣風發慣了,現在卻酣睡得孩子似的大男人。
依姣回到房中取了被褥與枕頭,將門檻外的朱佑壬密密裹在被裡,繼之轉身踱回房裡。
再度,闔上了門!
第八章
朱佑樘承繼病逝先父朱見深大統,十八歲即位。在終於將先皇喪葬告一段落後,是日早朝,擊鼓鳴鐘,百官進宮,文武大臣來到奉先殿,跪叩新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
朱佑樘揮揮金龍袖袍,滿臉是毫飪遮掩的得意,原來,當皇帝是如此威風的事情,原來,一呼百諾是如此爽快的事情,原來,他這麼多年來的忍氣吞聲是如此值得的事情。
「眾卿家,」朱佑樘略收了笑,肅了顏,「這些日子幸得眾卿鼎力協助,朕方能順利安妥了先皇葬儀,今後,且讓咱們戮力為大明百姓共創福祉!」
「皇上賢明乃萬民之福。」
步出朝班恭身揖首,笑得諂媚的是戶部尚書尹升,此人在先皇在位時為官十三年,依仗的是宦官與萬貴妃的關係,前陣子萬貴妃剛逝,他便急急轉舵全心巴結著朱佑樘,如今看來倒還真是押對了寶。
「微臣這裡有幅萬民聯手簽署恭賀新皇登基祝祈文,」他笑呵呵地自袖口抽出一幅紙卷,交由太監頭子符壽轉承給了朱佑樘,「這紙祈文乃燕京城百姓們自動自發聯名簽署,昨兒來到微臣府邸懇請臣獻給皇上的,」他衷心慨歎著,「新皇甫登基便能得遍民真心愛戴,此乃大明之福!」
「是呀!皇上。」
急著出聲的是刑部尚書章岳,輸人不輸陣,這討厭的尹升幾句話說得既臭且長,可別耗盡了大夥兒的時間。
「這兩天微臣已陸續接獲兩廣。湘鄂、蘇淮等地方官吏來函,近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各地百姓都紛紛表示這是新皇登基所帶來的吉兆,對於未來,全國百姓都抱持著無比殷盼,相信能在新皇帶領下為大明朝的未來努力……」
章岳說得口沫橫飛,朝班上一群善於逢迎拍馬諸臣紛紛點頭稱是,惟有立於左首的朱佑壬自始至終掛著抹似有若無的笑。
風調雨順?
他心底冷哼,若當真風調雨順,那還壓在一堆奏疏下的兩湖潰堤待築壩公文難不成是假的?
瞥了眼坐在龍椅上面色光潤、神采奕奕的朱佑樘,他忍不住歎息,他太瞭解這堂弟了,對他而言,聽取這些逢迎之詞絕對遠比聽取治洪築壩來得更要緊。
「啟稟皇上,」緊接著出聲的是兵部尚書陳鉞。「這幾天朝鮮、安南,哈密、交趾、阿魯台等鄰邦諸國亦陸續遣使來貢,表明赤誠擁戴大明新皇心意。」
「算這些蠻子識時務!」其他官員哼出了聲音。
「使者裡有韃靼、瓦剌來使嗎?」朱佑壬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