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棠霜
有一天,茹茹安靜的坐在一旁看外婆畫畫,看著看著,突然開口要求外婆教她畫國畫。
外婆沒有任何訝異的表情,只是溫和的笑一笑,很快的幫她在桌上放好紙筆。
現在,茹茹仍是不多話,但是找到了事情可做,不再整天發呆神遊。
她開始試著將拿到的國畫技法放到她的插畫裡,加重線條和渲染,並送了幾張稿子給出版社看看,沒想到出版社一收到她的稿子,馬上熱切撥來電話,大加讚賞。
慢慢的,她會到外面去吹風、散步,生活慢慢的上了軌道,也恢復往日調皮活潑的個性,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以前父母一年難得幾次回來看外婆,茹茹對外婆總是有那麼一點疏離感。住在一起後,茹茹才發現外婆很健談、很幽默。熟了之後,兩人甚至互開玩笑.外婆取笑她發呆的模樣是「憂鬱小老頭」,茹茹則喚外婆是「文藝美少女」。
此刻,袁茹茹神情安詳的坐在橋頭上,拿著畫簿對著橋下的風景做速寫。
鄉下的生活環境,和市區裡的生活環境截然不同。
這裡的時鐘只是擺飾用,人們隨著日出日落而活動,在日出日落之間的光陰,有時緩慢得讓人有種靜止流動的感覺。
鄉下的生活步調,讓她的心緒漸漸沉澱,也盡量不去想有關學姊和紀康揚的任何事。
袁茹茹將長了一點點的頭髮撥向耳後,無意識的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前方,瞬間,她劇烈一震,胸口頓時一窒。
一個高瘦的男人正站在橋的另一頭,靜靜的望著她。
男人看她的眼神很專注,眼裡的溫度熱切得令她想躲開。
袁茹茹像個心虛的小孩,抓著素描簿和筆盒,匆匆忙忙從橋頭上跳下來,迅速向馬路另一頭逃逸。
逃什麼?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要快點離開他遠一點。
男人見到她的動作,眼睛不悅的瞇了一下,也跨開長腿跑過橋,對著她的背影追上去。
袁茹茹慌亂的埋頭奔跑,完全不敢停下來往回看。最後,她乾脆抄捷徑,跑進一間沒有圍牆的小學,橫越整座操場,往學校側門跑去。
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讓她心慌得要命,耳膜裡急遽地鼓動血液奔流的聲音。
血液?
她突然想起他身上的痛。
他的身體可以承受劇烈奔跑嗎?
一回頭,她驚恐地看見他果然撫著心臟的位置,臉色發白、拖著搖搖欲墜的單薄身體向她跑來,然後,身子一軟,整個人倒向草地。
「不——」袁茹茹心神俱裂的尖叫,向他倒下的地方跑去。
「紀康揚!你沒事吧?沒事吧?」
她在他身邊蹲下,渾身顫抖得幾乎使不出力氣翻正他的身子。「喂——你醒一醒啊……」怎麼辦?怎麼辦?學校的工友和警衛在哪裡?
她不應該跑的!袁茹茹恨死自己為什麼無端跑給他追,她如果不跑就好了。
六神無主之際,閉眼躺在她大腿上的人忍不住吃吃笑起來。
「喂,我得的不是心臟病。」紀康揚張開晶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完全沒有一絲虛弱的病態。
袁茹茹一愣,隨即發起狠來,抓起手裡的畫簿沒頭沒腦地往他身上猛打。
「可惡、可惡、可惡……壞蛋!你覺得很好玩嗎?有趣嗎?你這樣耍人很快樂嗎?過分、過分————她憤怒大吼,不斷地對他攻擊,失去理智的打紅了眼。
「喂喂喂……停下來……好痛……別打我的臉……」紀康揚雙手抱頭,狼狽地躲擋。
「我打死你!這樣很好玩嗎?好玩嗎?討厭、討厭、討厭——」她邊哭邊打,激動大叫。
紀康揚聽出她的惶恐、聽出她的驚嚇,突地翻身坐起,不顧她瘋狂的抗拒,將她緊緊的按入懷裡。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開這種玩笑。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別哭了,噓——」他憐惜的抱住她,密密實實的用自己的身體,將她的嬌小身軀包裹住。
袁茹茹用盡全身力氣死命攀住他,小臉埋進他溫暖的肩頸裡,像個孩子般放聲嚎哭,整個身體抽搐不已。
「別哭了、別哭了……」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輕聲道歉,用頰、用唇摩挲她因驚嚇而過於冰涼的臉頰。
「我討厭你——」她不斷哭著,抱在他背後的小手握成拳,一下一下的捶打。
「對不起……」
「討厭、討厭!」
「對不起……」
「討厭、討厭、討厭、討……唔——」
他低頭用唇封住她,無言而直接的傳遞心疼與歉意。
繡芙蓉2003年9月2日整理製作
兩人手牽著手,坐在校園裡一棵老榕樹下的磚造花台。
袁茹茹依舊抽噎著,一整片小臉紅通通的。
「又親我……」她又羞又氣的抹掉眼淚。
「如果意猶未盡的話,我可以再親一次。」紀康揚一臉邪惡的攬住她的肩,將她壓向他。
「你敢?」她一掌擋住他進逼的大臉。
「沒有什麼不敢的。」他張口咬住她的手指,故意咬疼她。
「你怎麼咬人哪?野蠻人!」她大叫一聲迅速抽回手,一邊甩一邊哇哇亂叫。
「如果可以,我更想在你身上留下印記,讓你不管跑到哪裡,都會記得我。」他的聲音突然一沉,深黝黝的眼眸牢牢的鎖住她。
袁茹茹被他看得渾身發燙。
「你……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她低下頭,躲開他會電人的熾熱目光,左手手指無意識的撫著還留有他淡淡齒痕的指尖。
「我去求你父母的。」
「求?」
「你父親要求我不要去你家找你,我本來答應了。不見你沒關係,只要知道你就在附近,我也就能安心。後來我發覺你房間連續好幾天全無動靜,連晚上也沒有點燈,靜得像是沒人住一樣,我才感覺不對勁。你不在旁邊,讓我一直心神不定,什麼事都做不下去,最後不顧你父親的要求,乾脆跑去你家想要找你。那時我才知道,你父母早就把你送走了。」他伸出手指,細細撥掉落在她頭頂的樹葉。
「我爸媽沒有告訴你我到哪兒去了?」她輕聲說。心裡為著他話語裡的牽掛,感到絲絲的甜意。
「沒有,你爸媽非常保護你。你爸爸還狠狠的罵了我一頓,說我不守信用。接下來幾天,我不斷的上門纏他們,大概你媽媽被我纏到受不了,所以背著你爸爸偷偷告訴我這裡的地址。」紀康揚無奈的搖搖頭,不好意思的笑歎一聲。
袁茹茹不知該說什麼,只有傻愣愣的望向前方。
今天是星期日,學生不上課,整個學校空空蕩蕩,當他們兩人陷入沉默時,四周只剩風拂亂枝葉的聲音,和麻雀的清脆叫聲。
紀康揚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注意到前方不遠的地方有個小小的滑梯,忍不住微笑起來。
類似的陽光、類似的景物,勾起他深刻的記憶。
「我一直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他的聲音又低又柔,配合著獨特的腔調,在暖熱的空氣中,形成一股溫柔的釀甜。
袁茹茹身軀動了一下,但還是沒看他。
「印象中的你,個子嬌嬌小小的,留著兩條長辮子,甜甜的臉蛋上全是陽光的顏色。那時候,我好羨慕你,可以在陽光下奔跑跳躍。我還正在想,如果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玩該有多好,結果你就突然跑到我面前,把我拉了過去。你不知道被拉到陽光下的那一刻,太陽曬到皮膚上、臉上的感覺有多棒。」他的嗓音有著笑意和嚮往。
「可是……我後來害你摔傷了,甚至不知道你在醫院裡的死亡邊緣掙扎……」她困難地接口。
當紀康盼告訴她當年的狀況時,她幾乎不敢想下去。
白血病患者因為血液功能有問題,如果身體受傷出現傷口,即使有一絲絲的感染,後果都會非常嚴重。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現在非常健康,不是嗎?」他微微皺眉。她似乎又陷入某種迷障中。
「你妹妹說得對,我害你幾乎死掉,自己卻完全不知不覺。當你回來的時候,我竟還在你面前笑得那麼快樂,我怎麼可以活得那麼心無愧疚?我……」她抓著胸口,眼中的淚威脅著再度氾濫。
「茹茹,我從沒怪過你,不要把所有的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他用力將她摟入懷裡,不想再看到她的眼淚。
「可是,我害你受傷是事實啊……」她在他胸膛裡悶悶的傳出哭音。
「傻瓜,我一點也不怪你。相反的,是你讓我想要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想要感受毫無顧忌的曬太陽、奔跑、跳躍而不用害怕跌倒。那時候,我積極的配合醫生的治療,不管多難受,都不吭一聲,只希望能趕快變成正常人,然後回來找你一起玩。後來當父母決定將我送到美國醫院時,我哭鬧著說要回家,他們以為我捨不得走,其實我是想回去再看看你,然後告訴你,有一天我會健健康康的回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