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沈亞
「不——要——告——訴——」她出血的程度叫人怵目驚心。「孟齊……」
「你這個傻瓜!你這個瘋子!」凱羅哭吼著,想擋住那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的血!「你這個神經病!我警告你!你有種死死看!你有種給我死了,我上天下海也不放過你!」
關爾峰看著她;天!到現在她還在擔心孟齊!
這是什麼樣的感情!這是什麼樣的感情?
救護車的聲音還沒出現,他們就這樣看著黎若星嘔出最後一大口血!0
波濤洶湧之後的人生情節就像電影裡慣用的手法一樣——漸漸淡出。到後來,觀眾們只見到一片灰濛濛的畫面,像是潑墨畫,也像是一場僅供歎息的夢境一樣。
主角們記憶深處的苦痛悲哀,無非人生情節中最精彩也最慘痛的一幕。
記憶——也漸漸淡了。沒人說、沒人問,風一揚起便撒落漫天迷霧,記得的和忘記的,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總覺得,很多時候忘記了是比記得要來得幸運許多的,能學會忘記真是一種福氣。
她從來不說她是記得的,還是忘掉的,反正紛紛擾擾的一切是沈靜下來了。漸漸的,藝術界也忘了曾經有過這麼個人,過去叱吒風雲的人物在兵馬倥傯中消失了身影。問過的、沒問過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不過是多一聲歎息的分別而已。
很自然的,她沒死,有人說她從沒想過要死。或許是有些虛偽,感情是她這一生最大的投資,她破產了,命又算得了什麼?
凱羅幾次說她真是沒出息;人生這麼長,就只為了感情而活著,簡直是愚蠢!
她左想、右想,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人生這麼長,不為了感情活著,那要為什麼活著?難道真想萬古流芳嗎?
凱羅連聲說:罷了、罷了!有人就是注定了要癡狂一輩子的,黎若星能如此坦白也算是雖敗猶榮。
她搬家了;住在海邊的決定幾乎被眾人圍攻至死!
她和姊姊黎蘭交換了房子,台北的房子換來一棟海濱別墅。黎蘭說:有一天你會再回來,到時候我們再將房子換回來。
她說不會;紅塵萬丈,翻滾幾次已險些要了她的小命,而今爾後只當個擺渡人就夠了。
一年來,住在海邊很是怡然自得。她已經不能潛水了;在國外的那次意外使她的肺再也受不了任何的壓力。好友阿俐瀟灑地說:這倒好,將來要死可不必發愁了;往水裡一跳,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阿俐是最瞭解她的。搬到海邊後,她足足陪她住了三個月,從來沒問過任何一句話。半夜裡她被惡夢驚醒,阿俐便帶著她在海灘上走了一個晚上,回來的時候,邪邪地問她要鐘點費。
阿俐結過婚了,可是她和她的先生共同經營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婚姻;阿俐去了什麼地方,他們家那位可愛的鄒烈先生永遠不知道。阿俐住了一個星期了,那傢伙才氣急敗壞地找了過來。三個月後,阿俐還是不肯回去,鄒烈只好威脅說:你不回來我就去登報警告逃妻!
阿俐不動如山,理都不理他,鄒烈索性搬過來每天睡在客廳裡,直到差點得肺炎,阿俐才不甘不願的和他回去,之後一樣三天兩頭溜出來陪她住。
鄒烈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每天淚眼汪汪的哭訴黎若星搶了他老婆。
凱羅更好玩,她老是背著小包袱四處流浪。每次回來,家可以不回,卻不可以不來看她,她到處去潛水,帶回一堆寶貝給她,有一次居然還抓了兩只可愛的小海馬過來。那兩隻小傢伙到現在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而安安穩穩的住在她的水族箱裡。每次凱羅回來和它們扮鬼臉,它們總是莫名其妙地瞪著那張怪異的面孔發呆。
有一次,阿俐和凱羅終於碰在一起,阿俐指著自己和若星說:「這是個成功的例子,那是個失敗的例子,你要選哪一種?」
凱羅瞪了阿俐半天終於回答:「看到你這副黃臉婆的樣子,你想我會選哪一種?」
若星險些被她們笑死。阿俐信誓旦旦地說:「魏凱羅,如果我沒辦法把你變得和我一樣,我房俐華三個字讓你倒過來寫!」
凱羅一點也不上當,她瞪著阿俐說:「把你的名字倒過來寫對我有什麼好處?」
阿俐哭著回家向鄒烈訴苦,鄒烈立刻驅車過來對凱羅感激得幾乎要下跪膜拜。若星笑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凱羅還一臉莫名其妙;「笑什麼?神經病!」然後去和兩隻小海馬扮鬼臉。
爾峰和江辛已經決定要結婚了;每次爾峰受了委屈總要到她那裡訴苦,江辛卻笑吟吟地:「他笨嘛!什麼大律師?根本是笨得可以了!」
後來江辛對她承認那張合約是她早有預謀,為了得到關爾峰對她的注意,她只好出此下策。江辛為了這件事慚愧很久,若星卻一點也不在乎。
當時其實很多的事都是有跡可尋的,只是自己身在其中無法看清楚真相,要不然,以江辛的聰明怎麼可能會做出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她並不怪江辛,可是江辛和她的交情漸漸淡了卻是事實。她知道這是無法勉強的;江平對爾峰的感情勝於和她的交情。在江辛的心裡,她總是不放心若星和關爾峰的,這一點她又怎麼能怪她?只是難免有些遺憾。
江辛和爾峰都是她的好朋友;他們即將結婚,而她卻同時失去兩個至交。
阿蕃也常常來找她,失去小蜜之後他真的成熟了許多;變得比較安靜穩重。若星對他說過許多次不要放棄小蜜,可是他總是搖搖頭;失去之後希望對方過得好,是成熟的表現,阿蕃是真的長大了。
小蜜也來看過她,從她憂鬱的臉上可以知道她過得並不快樂。可是他們卻像河流兩岸遙遙呼應的情人一樣,誰也不敢先踏出那一步。
「若星?」
陽台上,正在眺望海洋的她回過頭來。「黎蘭。」
她的姊姊走到她的身邊。「想什麼這麼入神?又在想念海洋了嗎?」
「當然。」若星遺憾地看著那一片汪洋大海。「真希望還可以下去看看。」
「傻瓜,」黎蘭笑了笑。「你不覺得這樣每天每夜的聽著它的聲音、看著它的樣子,已經是一種難得的幸運了嗎?」
黎蘭總是這麼恬淡,她對所有事物的看法都是這樣的;淡然得令人羨慕。
「有人寄了個包裹來給你。」黎蘭指指客廳裡的一個包包。「我替你送過來了,我想是一幅畫。」
「畫?」若星訝異地:「從哪裡寄來的?」
「你說呢?」黎蘭笑了笑。「自己看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若星走到客廳,那幅畫靜靜的躺在桌上,郵寄的地點果然是法國;是孟齊寄來的吧?都一年多了,終於再次得到他的訊息。
「若星?」黎蘭臨出門前,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說道:「你知道嗎?擺渡人在河的兩岸來回,在看盡紅塵之後總還是會覺得紅塵最美。」
※※※
法國的天空很藍,是難得的好天氣。在這裡,幾乎大部份的時間都在下著毛毛雨,或者是飄著淡淡的霧氣,每當有一兩個好天氣,街上便充滿了歡笑的人潮。有些人很幸運的得到上天的眷顧,對生活、對自己的要求都很簡單;他們容易哭、容易笑,光是看著這樣幸運的一群人們,就會覺得上帝其實是仁慈的。
他已經很久沒畫畫了,少數的畫評家說他自從結婚之後便倦勤了,或許是因為幸福快樂的婚姻使他無法再畫出過去那種那麼憤世嫉俗的風格來,所以他索性就不畫了。
他從來沒對這樣的謠傳說過任何一句話。有人說,在眾多不同領域的藝術家裡,畫家是最容易被世人所記得的,可是他卻希望自己被忘記。
「孟齊?」
他沒回頭;一回頭,所要面對的是恆常令他覺得壓迫的氣氛,不回頭至少他還可以分享街上人們簡單的快樂。
其實他和莎菲的生活並不是那麼可怕的;莎菲在婚後反常的對他的要求並不高,只要他們可以天天在一起,他作不作畫,對她來說不再像過去那麼重要了。
莎菲對他很好,即使他幾天不說話也從不會激怒她;可是面對她的好,卻只會讓他更加痛苦!
他無法愛她!愛是無法經由努力而得來的;或許其它人可以,但對他來說,那確是不可能的,他就是無法愛她!
他和莎菲很少出現在公共場合,可是每次出現總會引起一陣艷羨的喧嘩;人們總覺得他們是最幸福、最合適的一對,而莎菲也樂於接受這樣的眼光,他卻覺得痛苦。
對這種根本無法避免的、日日夜夜存在的痛苦,他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消極的抵抗;不說話、不作畫,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根本就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孟齊。」莎菲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挽著他的手臂。「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