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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文 / 沈亞

    他不知道現在他還可以去哪裡。他也不知道他所有的努力到底還有什麼用。阿婆走了,老張也走了,他們

    留下他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希望他努力,希望他功成名就——可是有什麼意義呢?

    初一看著那兩壇裝著他最愛的人的罈子,現在就算他得到了全世界又有什麼意義?

    「林初一……」

    初一怔怔地,背後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他愣愣地轉過頭,一個清麗的女孩子侷促不安地站在那裡。「是我……溫似蘭……」

    他怎麼可能會忘記她?他一直知道她念的學校就在他的學校附近,就和他一樣,她也是最好的,他偷偷地在她校門口等過好幾次,可是每次一見到那輛熟悉的金龜車他便逃之天天——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似蘭的手上拿著一束白色的小菊花。「我——我可不可以跟你爸爸上個香?」

    初一愣愣地點頭。

    似蘭輕輕地將花放在老張的靈前,她黯然地點了三炷香,恭敬地拜了幾拜。

    「你怎麼會來這裡?」

    似蘭低著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去過你家,附近……知道你今天送你爸爸到這裡來……所以……請你節哀順變……」

    幾年不見,溫似蘭已經出落得猶如她的名字一樣。她美得像一朵溫室裡的蘭花。初一靜靜地看著她,他們之間有條看不見的線將他們緊緊地拉在一起——

    他們雖沒見面,可是卻對對方的事無法自制地關心著,他知道他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知道她的哥哥在西門町已經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小霸王。他更知道她一直是最好的——就像她也知道他的一切一樣。

    「謝謝……」初一輕輕地回答,老張含笑的面孔還在眼前——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初一澀澀地回答。「老張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當然,除了他的母親外。

    「還有半年你就畢業了,你千萬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似蘭突然焦急地看著他。「你不會放棄吧?」

    初一愣了一下,竟微微地笑了起來。「不會的,我會把書念完。」

    她接觸到他的眼睛,臉驀然紅了起來,她囁嚅地垂下眼。「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放棄學業……」

    「我知道。」初一微笑著站了起來。「我們走吧,這裡太冷了。」

    溫似蘭柔順地點點頭。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的話——那是他們有生以來所說過最多的話。

    第六章

    林春美仍然在酒家工作。十二年了,歲月絲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臉上雕刻出風塵的痕跡。

    和她同住的男人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的年紀比初一大不了多少,那種油腔滑調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吃軟飯的男人。

    初一一進門就知道自己是來錯了。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後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那裡依然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老張死了。」他的第一句話和當年的第一句話一樣,只不過是換了個人名罷了。

    春美有三秒鐘的錯愕,她讓他在客廳裡坐著。「你等—」下。」她說著,便走進臥房將門關上。

    初一打量著這間十來坪大的小房子,裡面亂得像是剛打完第二次世界大戰一樣,酒瓶、髒衣服、報紙、吃剩下的東西、垃圾……總之什麼都有,還有些不堪入目的雜誌隨意地扔在房子的角落裡。

    這就是他母親住的地方。

    他澀澀地笑了起來——多麼希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樣子的女人,那麼至少他還可以保留一點最基本的幻想。

    房間裡傳出吵鬧的聲音——

    「這是我的錢,你管我要怎麼用?」

    「我當然要管,外面那個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給他錢?是不是你新養的?」男人的聲音充滿了諷刺。

    「你給我閉嘴?」春美氣憤地壓低了聲音,但是房子那麼小,初一仍然可以清楚地聽見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我愛把錢給誰就給誰。你要是不爽就去找另一個女人養你……」

    「你以為我不敢?」

    「敢不敢是你家的事。」

    初一站了起來,迫切地渴望離開這個地方一—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為什麼?

    「等一下」春美打開門走出來,手上拿了一疊鈔票,「這——」

    「我不是來跟你要錢的。」初一冷冷地搖頭。「我只是來告訴你老張過世的消息,你以後不必再匯錢到他的戶頭裡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這是你這幾年寄來的錢,剩下的我會慢慢還你。」

    「我說過要你還錢嗎?」

    「那不重要。」初一將錢放在桌子上。「我不需要用到你的錢。」

    「你還在唸書。」

    「我自己會賺錢了。」初一不耐煩地回答,對面的房門被拉開一條小縫,有隻眼睛正偷偷地看著他們——他覺得猥瑣。

    林春美細細的打量著自己的孩子——這幾年間她偷偷去看過他好幾次,可是卻從來沒機會像現在這樣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他。

    初一真的長大了。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不止,他的肩膀很寬,胸膛結實,濃眉大眼——和他的父親是那麼的神似

    她的心結結實實地痛楚起來。

    「其他欠你的錢我會還的。」初一冷淡地說著便轉身

    「等一下。」春美深呼吸幾口氣,將自己的情緒緊密地藏起來。她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你住在哪裡?」

    「老張已經把房子賣了,我還沒找到地方住,不過可能會去住在工廠裡。」

    「你做事的那家鐵工廠?」

    初一沉默地點點頭。

    「我記得你快畢業了不是嗎?」

    還是點點頭。

    「畢業之後準備做什麼?」

    「不知道,可能會考大學,要不然就是去當兵。」

    「你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她瞇著眼冷冷地說著,「怎麼?看不起我嗎?」她想控制自己辦不到,「你覺得有我這種媽很丟你的臉是不是?」

    初一沉默了三秒鐘。「……我沒那樣說。」

    「可是你的臉上就是那樣寫的。」她尖銳地笑了笑,「怎麼,大了?可以自己賺錢了是不是?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媽嗎?」

    初一冷冷地看著她。「我心裡本來就沒你這個『媽』,你也沒把我當成你兒子來看待。」

    「你說這是什麼話。」她憤怒地叫了起來:「如果我沒把你當兒子看待,為什麼要寄錢去給你?」

    「那是因為你良心不安。」

    「你——」

    「如果沒事我想走了。」初一強忍著怒氣,沉沉地打斷她:「我不想打擾你太久。」他看了那扇房門一眼,臉上寫滿了鄙夷!

    春美突然洩氣地笑了笑——是啊,還能期望他怎麼想?自己正和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同居著,他怎麼會承認她這種女人是他的母親?

    初一無言地走出那間房子,外面正下著毛毛細雨他不想回頭,窗口春美的眼淚他也沒看見,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種他根本不想去承認的母親。

    他站在街頭,突然有種想大笑的衝動——

    他忘了問她了,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忘了。或許是他根本不想知道了吧。

    本來他想問她,他的父親是誰?是死了?還是跟她一樣正在下流社會的某個角落裡殘敗的生活著?也許他根本沒有勇氣知道。

    收拾好他和老張少得可憐的東西之後,他搬到鐵工廠裡去住;那裡有個小小的、還不到四坪大的房子可讓人住,至少他不用每個月付房租。老張賣掉房子的錢他幾乎全還給了春美,再加上辦老張的後事,算一算自己身上只不過剩下不到一千塊錢。

    他並不在乎錢的問題,現在對他來說幾乎沒有什麼是重要的。他每天除了工作唸書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少了老張,他的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的索然無味。他不知道自己過去是怎麼過日子的,工作、讀書、照顧老張,每天的日子都一樣,但是那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的生活無味,那時候他活得有希望——因為有老張。

    工廠的人對他不錯,可是他卻很難待在那裡;那是一個「家」,不過不是他的。

    老闆一家人全住在樓上,每天他都可以聽到他們全家人吵吵鬧鬧的聲音,三個孩子、老闆、老闆娘,他除了羨慕之外還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那感覺讓他慌張,他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所以他又開始擦鞋。

    只不過他擦鞋的地方改在迪化街上。

    自似蘭突然出現在老張的葬禮上之後,他們之間似乎有了某種特別的聯繫——一種親人似的感覺。初一開始渴望見到似蘭,儘管那種渴望是不被允許的。

    溫家俊對初一的敵意自始至終沒有改變過,他當然更加痛恨初一竟然敢明目張膽地出現在他的地盤上。

    而當他知道初一和似蘭之間開始有了那種若有似無的感情之時,林初一根本就該下十八層地獄了。溫家俊的身邊總有一群小嘍囉供他使喚。他們每天都會去找林初一的麻煩,剛開始只是冷嘲熱諷,到後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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