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沈亞
「這個人一定很出色吧?你身邊接觸的人不多,這樣的人選應該很容易猜出來的……夏之左衛門?當然不是,那隻狐狸怎能打動你?還會有誰?呵呵……應該就是他吧——」
「住口!」她瘋了似的跳起來,卻因為用力過猛而跌倒在地。
「為什麼要我住口?你也會害怕嗎?你也擔心自己的心被人看穿嗎?你不是最清新脫俗的嗎?你的驕傲呢?你的尊貴呢?」
「請你住口,不要再說了……」她低著頭輕輕地說著,聲音幾不可聞,一些破碎的情感隱約可見。
他的心好痛,痛楚使他幾乎失去理智,使他想要瘋狂,但小夜子此時抬起頭來,披頭散髮,與平時的高貴脫俗判若兩人。
她晶瑩的眼中含著塵世的淚,水波盈盈、泫然欲泣……
他的心……立刻被揉碎了!
咬著牙,他拚命忍住想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濕濡的血,無聲落在地板上……
他徹底被打敗了!
從一開始他就注定了又須當個沒有戲分的配角,不管他如何費煞心思、如何努力,都還是逃脫不了這命運。
他從來就不該背叛自己的感情,對於莫蕪薏如此,對小夜子更是如此。但他做了,背叛了,最終的結局便是連「癡心」這兩個字也不配得到。
她哭了,無聲的淚,像透明的珍珠,映著從他掌心落下紅灩灩的血漬,都一樣心痛,一樣說不出口。
姬月良將猛然轉身離開這裡,頭抬得高高的,讓熾熱的淚流回他殘破的心中。
只是,這也一如往常,只能欺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寒澤織真住的地方很小,坐落在東京市郊很遠的小山上,兩層樓的建築看得出來已經頗有年紀,小庭院也早已荒蕪,木造涼亭都有些搖搖欲墜了,顯然已經許久都無人打理。
她坐在小涼亭裡,身上穿著寒澤織真的舊毛衣,很認真地想讓自己的右手拿住炭筆,但那手卻怎麼也不肯聽她的命令。涼意颼風的十二月天,她的額上卻冒出斗大汗珠!
「蕪薏,先休息一下,」寒澤織真端來熱茶,不著痕跡地將炭筆及畫紙收走。「試試看我泡的茶吧!」
「我還想再試試看……」她有些沮喪地看著被拿走的筆。「只剩一個月而已,等藝術季開始就沒有機會了。」
「心急是沒有用的,如果你再生病,才會完全沒有機會。」
「我知道你說得對,但是……」
「喝茶。」
她只好乖乖地用左手端起茶杯,淡淡的幽香立刻飄進她的鼻尖,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很需要一杯熱茶。
她輕啜一口溫度適中的茶水,對寒澤的體貼入微不禁感到十分窩心!他連溫度也替她調整得剛剛好。
「這地方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歡住的地方。這是我外公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我小時候有很長的時間都待在這裡。」他環顧四周,母親溫柔的笑顏已經不在,只是耳畔似乎還聽得到母親那淒美的歌聲。「我的父母也是經由家族安排而結婚的,他們之間並沒有感情,父親一直都有另外的女人;但母親卻非常傳統守舊,她孤獨地住在這裡,直到臨死之際才對父親吐露愛意,只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我父親非常悔恨,過不到兩年也因病去世,他唯一高興的,是自己死的時候心裡愛著我母親,這樣他們在天堂相聚的時候就可以重新再來過了……」
「你一定很愛你母親……」
「嗯……我與父親的感情很糟糕,我一直不能原諒他冷落媽媽。我母親過世之後還是如此,一直到我父親過世前的那一小段日子才比較好,只是已經生疏了二十多年的感情,並非短時間內可以彌補的。」他輕歎口氣,仰首看天:「我只希望他們現在能重聚,重新再談一次戀愛……我母親是個很美的女人,如果有愛情,一定會更美、更動人……」
「我沒見過我媽媽,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不過我父親很愛她。家裡其他的阿姨見到我,總是又愛又恨地說我父親這一生最愛的就是我媽,而最疼的孩子就是我,偏偏我又這麼短命……」
「你又來了!」
莫蕪薏淺淺一笑,扮個可愛的鬼臉:「我只是照實轉述而已。」
「令尊到底有幾個妻子?」
「嗯……連我媽媽在同,有名分的四個,沒進門的我可就不清楚了。」
「四個?」寒澤織真大吃一驚。「令尊鐵定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
「英俊?」莫蕪薏側著頭認真地想了想,想到她父親那張橫眉豎眼的臉,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可能台灣的女人眼光不同吧,我可不認為他英俊,頂多算是個有魅力的男人,不過,我想他哄女人的本事是極高的。因為我每個阿姨都十分美麗動人。」
凝視著她,微傾思考時有種特別動人的風韻;微微上揚的唇角,帶著溫柔的笑意,讓他的心因為愛而滿溢。
愛情是如何開始的呢?也許是第一次見到她那淺淺的笑,也許是凝視著她微傾的額,也許是那雙清澈如水晶的澄淨眸子……他永遠忘不了那天清晨的影像,見到在湖畔寧靜作畫的女子,陽光灑在她的白衣上,那跳躍的光之精靈啊,多溫柔的笑容!
「你知道我有多久了?」
「一年多吧!我陪良將到大學參觀的時候……」他深深地笑了笑,眼角泛起回憶的細紋。「那時你已經是良將的女朋友了,可是我還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從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已經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說的那麼坦白直率,天經地義似的;莫蕪薏想了很久,卻怎麼也想不起幾時曾見過他。
「那時候你和良將的感情很好……」他輕輕歎息,仍忍不住那一絲遺憾黯然:「你的眼裡自然容不下其他人。而我也沒打算出現在你眼前,如果你能與良將一直幸福下去,我想也許我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你生命之中……我只希望你幸福快樂,其它的又有什麼重要?」
靜靜守候的感情啊!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竟有些令人心酸。
莫蕪薏怔怔地看著他,溫熱的水氣暖暖地氳了她的眼,迷迷濛濛的,他的影像看起來特別朦朧,她的心輕輕地顫動,透著隱隱的疼痛,卻說不出口。寒澤織真從她的手中取走已微冷的茶杯,用自己的手包圍住她冰涼的雙手,送到唇邊輕輕呵氣,暖暖的熱氣直透進她的心裡。
她輕吁口氣。語言又能傳達什麼呢?此時此刻啊,已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她寧願什麼都不要想,寧願忘掉所有的過去未來,只讓自己靜靜地聆聽他的心跳……
擁她入懷,將體溫送進她的身體裡——
倚著他寬廣厚實的胸膛,他的心啊就在她的耳畔,穩定又強壯地擂著聲。
天好涼,細細的雪花跳著輕盈的舞步落在他們的身上,而他們的心好暖,凝視著雪花飛舞,寧靜的世界裡只剩下彼此。
就這樣直到永遠吧……如果可以的話,就這樣直到永遠!
讓這一刻凝固他們的靈魂,化作永恆的寧靜——
「咳……」
寒澤織真蹙起眉,小庭院外面傳來老婦人輕咳的聲音,他深吸一口氣,寧靜終不可得。
莫蕪薏不明所以地離開他的溫暖,風一吹她便機伶伶地打個寒顫。這天,好涼啊!
老婦人穩穩地走進小庭院,看著枯萎的花樹,不由得想起心愛的女孩兒,那在這裡孤單地唱了二十年情歌的孩子……每每憶及,心裡總湧出一陣又苦又酸的痛楚感。
她歎口氣,在水流早已停止的小噴泉前站定。「織真,你真辜負了你爸媽的期望啊!」
寒澤織真牽著莫蕪薏的手來到老婦人身後站定,老婦人銀髮似雪,看起來不知怎麼地,竟憔悴了許多。
「太祖母……這是蕪薏,我未來的妻子。」
老婦人緩緩轉身,眼前的女子比照片中的略瘦,神色也蒼白許多,但那雙眸子卻直透著清澈的堅定,毫不怯懦地回視她的審視。
她凝視著眼前的兩個孩子,他們之間的愛情很堅定,眼前已經是他們的永恆,但未來呢?什麼樣的感情值得用一生當賭注?
「你為了她願意放棄一切?」
「是。」
「即使她明天便死,永遠離開你身邊?」
寒澤織真輕輕握住莫蕪薏的手,凝視她姣美的容顏。那影像,其實早已深烙在他的每一個細胞之中……
今天也好,明天也好,他的心都再不能回復過去。她活著,他愛她;她逝去,他一樣愛她。
「是的。」他歎息著微笑,眼裡有深情的溫柔;唇角有無可奈何的愛情。「不管她活也好,死也好,我一樣愛她。」
「你真蠢……」老婦人有些惱怒,但她的眼角卻泛起淚光。
「太祖母——」
「你真蠢!與你媽媽一樣!」她說著,冷冷轉身離開小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