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染香群
是的,我將回去台北。我要回到和帝釋天相遇的淫靡街頭,在骯髒卻魅惑的空氣裡,等待他的歸來。
或許他永遠不歸來,或許我不會等待。
第三話香染上海
之五
回去傳真了辭呈,她開始將這裡的工作做個了結。已經建立起來的制度應當不會輕易被毀滅,小惠能把這裡撐下去。
這個舞台,她留下一個漂亮的句點。我將回去,回去我曾經憎惡,現在卻無比渴望的故鄉。
「我聽說你今天會回來交接。」在台北總公司,遇見了世平。
他依舊溫文儒雅,只多了苦惱而懊悔,「為什麼辭職?難道是為了鄭國興?若是他對你有任何不軌,你可以…」
「這不重要。」染香打斷他,「本來要辭職了,這些也不當我說,本來要把這些文件寄給你,既然遇見了,這就給你吧。」她遞出一個牛皮紙袋,「這種台客土皇帝在上海一天,公司會蒙受無比的重大損失。我想,你應該瞭解一下那兒的情形。」
「染香!」他叫住染香,「…公司待你不好嗎?如果你不願意待在上海,你可以…」
「公司待我很好。」回頭看著這棟哭過笑過努力過的宏偉大樓,「失婚以後,我在這裡站起來。或許我會抱怨咒罵,這裡卻是重建我自信的地方,說什麼都不可能忘記。」她微微悲感的笑笑,「離開這裡,我不是不惶恐的。」
看著她單弱的肩膀,想要擁她入懷,她轉過來的眼睛,卻是那麼堅毅有力。
澄澈的可以看透一切…
「我瞭解祥介為什麼被你吸引,就像我被你吸引一樣,」他露出感傷的笑,「你是勇敢的。不管背轉過去是怎樣的痛哭,你總是勇敢的站起來。我和祥介沒有的勇氣,卻藏在你這麼嬌弱的身體裡。」
他輕輕的擁抱染香,她沒有拒絕。
「只要你累了,我會替你遮風蔽雨。」他輕吻染香的髮際。
「這是非常美麗的讚美,」她微微笑,「我要等祥介。」
「他還是孩子。」
「我知道。」掠掠自己的長髮,「只是,青春這麼短暫,我若不等一個人,也白白的虛度了。我若等他,我還可以抱著虛弱的希望,遙遠的國度有我的帝釋天。或許他不來,或許我不等了,這些歲月,會有美好的烙痕。」
無法忘記。
「我不能拿你當替代品。」染香輕輕吻過他的唇,像是一片柔軟的花瓣輕拂。
「恨我嗎?」他幾乎落下淚。離開這個熟悉深根的公司,她一個弱女子,準備飄零到哪裡?
「你問過了。我不恨任何人。」
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要從何恨起?
這都城,下起灰暗沉默的雨。她卻嗅到遠山傳來的乾淨水氣。
我也許等你,也許不等。在我的翅膀焦蔽之前,我等你下次千山萬水的飛奔。或許你來,或許你不來。
每個人的揚翅,都是為了往唯一的去處飛去,誰也不例外。
至少,我們都會在幽冥的那頭重逢。這就足以安慰。
第四章
第四話蝴蝶養貓
之一
「Dear祥介:
嗯,我辭職了。你不用多想,並不是鍾副總逼的。
只是,我想試試看,放棄了這份『安全感』,我還有沒有其它的道
路可以行走。
安居在某個地方或某個人的臂彎都是危險的。這樣的安居會不會痲
痺我的鬥志和警覺,我不知道…
今天,是我二十九歲的生日。我在想,我能夠走到哪裡去…起碼我
能夠確定的是,我已經一步步的走向三十。
閒晃了幾個禮拜,我又找到了份工作。和以前的工作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只是,我喜歡這兩個奇特的老闆娘,和她們的兩隻貓。
那是一家叫做『蝴蝶養貓』的咖啡館,若是你回到台北來度暑假,
我一定會帶你來逛逛。
愛你染香」
寄出了e-mail,染香伸伸懶腰,準備出門。她仍維持著上班族的習慣,不到八點就清醒,澆完花,寫封e-mail給祥介,時間差不多了,就步行到「蝴蝶養貓」。
會發現蝴蝶養貓,其實是個意外。
這幾年,她上班的路線都是固定的。出門,右轉,走進捷運站。辭職後的第一個禮拜,她還是維持著這樣的路線閒晃。
某一天醒來,她發現自己又要右轉的時候,不禁笑出來。
太陽這麼明媚,街上的行人這麼歡快,她卻固守著莫名其妙的方向感,執意要右轉。
右轉就是對的方向嗎?那麼,她應該試試不那麼對的左轉。
左邊有個小公園,她卻一直沒有發現。
一面閒逛著小公園,幾家很有特色的咖啡廳消磨著早餐和午餐,一家家打著分數。一直逛進「蝴蝶養貓」,她像是打開另外一個世界,再也不想離開。
長髮薄面的老闆娘,嬌弱著纖長的身影,對她淡淡一笑,「歡迎光臨。」
她卻注視著郁藍天花板那串艷黃小蝶,無法移開眼睛。風一吹,薄薄的小蝶群像是舉翅在天空翩翩著。
整個咖啡館的擺飾都是蝴蝶,各式各樣的材質,大大小小。連端上來的花茶,茶壺和茶杯都嵌著金絲素面小蝶。除了蝴蝶,就是書。一大架一大架的書,像是在圖書館裡。午後客人不多,卻也不少。有攤著功課的學生,也有頭髮白花的老奶奶,戴著老花眼鏡在看七俠五義。
或是上班族女郎正在看漫畫。
橡木地板有兩隻小貓享受著溫暖的初夏陽光,安詳的睡眠,身上的虎紋沐著金光。
原來如此。這就是「蝴蝶養貓」這個名字的由來。
「看中了什麼嗎?」另一個嬌艷豐滿的老闆娘走過來,她才發現自己盯著牆上的貓戲蝴蝶湘繡出神。
不大好意思的一笑,「好細手工。」人家的擺設,怎麼可能出售?
「大陸手繡的。朋友帶了來,算是托售。」她嬌媚的鳳眼眨了眨,身穿改良式寬身荷花旗袍,大滾邊,看起來這麼賞心悅目,「若是喜歡,價格在下邊,隨意看看。這兒有標價的都可以問問,要記得殺價。」她眨眨眼。
第一次遇到要客人殺價的店家,染香笑了起來。
「我姓夏,夏天的夏,夏月季。」她招招手,剛端飲料過去的另一位老闆娘薄笑著過來,神情淡淡的溫柔,「她是楊靜。」
「我姓沈,沉染香。」她望望不小的店,「就兩位老闆娘?沒有夥計?」
「好眼色。」月季歡快的說,「沒辦法,兩個老女人,一看就知道是老闆娘。染香?第一次來?」她轉頭跟楊靜說,「這名字好聽得緊。」
楊靜笑了笑,淡得幾乎看不見,「跟這店有緣。」
想了想,月季拍了手,「可不是?哪只蝴蝶不遍染香群?要不要來上班?這麼一來,我們可就有只貨真價實,活色生香的『蝴蝶』了。」
「妳呀,成天想休假。」楊靜輕輕的拍拍月季的頭,「幹活了,盡拌著客人講話。」
染香笑瞇了眼睛。之後幾乎天天都來,楊靜和月季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幫著送水杯送飲料的。
有回興起,幫著炒了幾個家常菜,客人讚不絕口。
「要不要來?」連楊靜都淡淡的跟她說,「非常累,薪水也不多。當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倒也可以遮風蔽雨。」
笑著,「不怕我把水杯倒到客人的懷裡?」第一天幫忙就出了事情,那個客人一跳,裙子上都是水漬。月季馬上過來道歉,還請客人上樓換了原本要賣的裙子。客人不但沒生氣,反而買下那條手染的寶藍蝴蝶一片裙。
「那算什麼?」月季伏在桌子上大笑,「第一天開店,連楊靜都沒有,我忙到哭出來,客人一邊掏手絹安慰我,一面幫著炒菜招呼其它客人,我只顧著蒙面大哭。」
楊靜點了煙,笑意在煙霧後隱隱,「我來幫忙,她也不見得少哭一點。不知道是誰,滿盤牛奶冰上面擺了顆鹵蛋,叫客人不知道怎麼吃。」
大家嘻嘻笑了一會兒,在關了店門以後。輕鬆的抽煙,喝點小酒。
「我實在是笨手笨腳。」有時候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來幫忙呢,還是來砸店的。
「太客氣了啦!」月季拍拍她的背,「這年頭有幾個女孩子會煮菜的?我還去上過課哩!我的菜實在滿折磨客人的胃,要楊靜煮菜不如謀殺她比較快。」
「這沒什麼…」染香笑笑,「誰若嫁個挑嘴的男人,想要不會煮菜都不行呢…」即使如此,前夫還覺得她煮的菜難登大雅之堂,也對,她到底只會一點家常菜,「菜煮得好,還是不是離婚了事…」驚覺眼淚落在手背上,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
順手遞了手絹給她,「我也嫁過,有什麼關係?婚姻只有三種形態。
第一就是離婚,第二就是當了寡婦,第三就是還沒看膩就早死。我是第二種形態唷,你看得到這些蝴蝶,大部分都是我過世的丈夫做的。
我們才結婚三年多哩。」月季一面喝著馬丁尼,「若是離婚能讓他活得好好的,我倒是不介意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