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染香群
之後,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擺在工作上面。學會搭公車以後,她警覺的和同住綠園的男同事一起搭公車,旁若無人的從國興的面前走過。
但是她忘了,在這個國度,外放的台商囂張得簡直是土匪頭子。一起搭公車的男同事都被刁難責罵,冷嘲熱諷,莫名其妙的遭到或重或輕的處分。
她的憤怒漸漸蒸騰。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一起出入,國興就開始鬼魅似的在後面跟隨。
想要上我?繼續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染香冷笑著。成會組的女孩子都喜歡這個直爽的上司,很有默契的輪班和她一起等公車。國興再囂張,也不敢跟土生土長的上海女人起衝突。
有回忍不住,硬要把染香拖進車子裡,幾個女孩子又打又嚷,國興一起火性起,動手打了一個女孩子,險些被其它一起等車的上海女人們打死。雖然衣服被拖得狼狽不堪,染香還是仰天大笑。
事後國興乾脆上告台北,說染香糾眾滋事,還提出傷單。染香接到總公司的電話,冷笑著,「先問問鄭國興先生做了些什麼好事。再說,是他硬要拖我上車,我可沒一拳一腳加在他身上。真的要瞭解狀況,怎麼不派人來上海看看?」
看見顏先生真的到了眼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顏先生?」她詫異極了,「總公司派你來?」染香笑著自己的荒謬,什麼樣的事情會派到副總經理?「如果是解聘書,傳真過來就行了,我不會讓公司為難。」
他微笑,「太多心了。只是公事經過,想起你也在上海順道來看看。」他還不知道鄭國興的事情吧?也對,等級這麼低微的爭執,還不能上達天聽。
他微笑的樣子,和祥介是多麼相像。她恍惚了一下,唇角噙著迷離的笑容。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鍾副總,害怕祥介在我這裡,特來視察?不用擔心,他忘我忘得很快。」
「你還沒下班嗎?」他和其它人打招呼,「我倒是下班了。染香?這樣叫你好嗎?請叫我世平。省得我覺得還在公司。」
上海的秋天暗得非常快。剛下班,夾著暗金光的雲幾乎隱沒在暮色,月亮微弱的在東邊掙扎,還沒升上來。
「冷嗎?」看她瑟縮了一下,「一起吃飯?」
為什麼不?人總是得吃飯的。再說,君自故鄉來,她也覺得莫名的親切。
坐在希爾頓的時候,有種誤認他鄉是故鄉的錯覺。華燈初上,整個上海宛如浸淫在琉璃寶石的燦爛,妝點得宛如貴婦。她出神著,卻沒有注意到世平望著她眼中閃爍的晶光。
「還恨我嗎?硬將你從祥介的身邊…」總是相遇在不適合的時間。
停了一下刀叉,「為什麼?」她睜大眼睛,笑了出來,「說不定我還得感謝你。這樣的定格很好,這樣美麗的感情。」
雖然心的痛楚無法解釋。
「我比祥介大十二歲。總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他會拋棄我。
所有的美好…將會被怨恨和哭泣損毀殆盡。」她承受不住那一刻的崩潰,「大概我處理感情的態度一直都很糟…」
「你是個很好的女人。」世平握住她的手,「祥介說得對,你真的是天界的蝴蝶…非常惹人愛憐的逆風舉翅。」
她微微一笑,瞳孔裡不染眼淚,只有清湛的孤寂。
送她回去,站在綠園門口,「我不是為了任何人。如果你願意…如果你肯,我是真心想照顧你一生。」
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那麼,副總夫人怎麼辦?」
他有些窘,訥訥不成言。
「所以說,你願意『照顧』我,除了娶我以外?」染香的笑容染滿孤寂,「不用了,謝謝你。」
一個女人,當過一次情婦就夠了。這個行業或許剛開始的薪水很高,隨著時間流逝,美貌銷毀,不但沒有勞健保,通常也沒有退休金。
最糟糕的是,當慣了金絲雀,通常學不會面對寒冬。她還保持這一絲清醒。
「明天我就回去了。」世平的聲音蕭索,「我並不是在貶低…」
「我很明白。謝謝。」她輕輕的吻世平的臉頰,「再見。」
慶幸沒遇到任何熟人,要不然,鄭國興會以為自己真的搬後台來壓他。這種虛偽的勝利,她不需要。
回到家裡,軟癱在床上。每天活像在打仗。只有躺下來的時候,她才稍稍的鬆一口氣。又是一天。
打仗也好。打仗就不會拚命想起不該想的人。只有這個時候,臨睡了,才允許自己放縱一下。
心酸又甜蜜,卻含著強烈受傷的感覺。雖說不悔…當她想起祥介的時候。這樣將一顆心放在無情的少年身上,她注定要流淚很久。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但是他卻在心底造成一個酸楚巨痛的傷口…
聽到有人大力捶門,她有些不悅。將門鏈拴上,「我警告你,鄭國興,我的耐力已經到了盡頭…」
「我的耐性,也到了盡頭。」他的眼睛含笑,那美麗的眼睛。
「祥介?」
這應該是她過度思念,所產生的幻覺吧?
一個月夜異國的,美麗幻覺。
他擁住自己,像是張開潔白的羽翼,擁抱著染香的身與心…
第三話香染上海
之四
撫摸著祥介柔軟的頭髮,這孩子睡著以後,像是一個天使。
多少思念和疑問,在他無邪的睡顏中,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這裡。「為什麼又哭了?」疲勞的他半睡半醒,「我雖然喜歡你的眼淚,卻不喜歡你這樣傷心。」
「不是傷心才有淚。」她回答,將他的手輕輕的覆在自己的臉頰上,「你…」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問起。
「你的飛機起飛,我也被拎到美國去了。」輕輕的將她攬在懷裡,歎口氣,「叔父說,我若不聽話去美國,他就要將你開除。違逆他不是聰明的事情。他沒收了我的手機。警告我要記住不能和你連絡。」
的確不聰明。她很清楚這個疼愛祥介的「叔父」會不惜一切的斷她後路。不管他對自己怎樣的憐愛…不,更可以逼迫自己屈服。那斯文俊逸的外表底下,有顆善算計的心臟。
「妳瘦了。」他皺起眉毛,「連肋骨都跑出來。吃不好還是太操勞?」
「都有。」她淡淡的,難得的相聚,她不想談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跟他比起來,這世界沒有任何重要的,「那你怎麼來了?」
「我騙他要去韓國旅遊。」他惡作劇的笑笑,「我是去了--只是轉搭飛機又來了上海。」
擁著他,像是擁著一個幻影。明明知道和他不會有未來,但是她無法放棄這個溫柔的少年。像是乾淨清爽的風,洗滌她污穢疲憊的心。
看多了職場的妖魔鬼怪,就算是個清新的幻影,也甘願為他等待。
若是青春一定要虛擲,就虛擲在他身上吧。在他長大成妖魔鬼怪之前,我還擁有他純淨美麗的少年時期。
「我並不純淨,不知道上過多少女人的床。」他的聲音低沉哀傷。
「每個女人你都願意搭幾十個小時千里追尋嗎?」染香微微的笑著,虛弱的新月染白她的容顏。
「只有染香。只有阿普沙拉斯。」他輕輕的吻染香的唇,像是一隻蝴蝶呵護著嬌嫩的花瓣,恐怕一使力,嬌柔的花朵就要彫零殆盡。
只為你彫零哪…染香輕輕的歎息。
「等我。」哀傷的少年,這幾個月未曾忘記她嬌白的臉龐,那哀傷的微笑,「我知道不公平,但是等我上完大學,我就能自立了。那時候…我一定…」他匆匆抄下一個e-mail,「這裡!天涯海角,妳都可以找到我。」
叫了出租車,一直送到機場。即使晨光這麼燦爛,終需一別。
憂傷與狂喜交纏。是呵,他不曾忘記我。
轉頭,卻看見鄭國興在她背後冷笑。
「公司規定,公司宿舍禁止外宿。」他欺近一點,「沒想到你有戀童癖,這就是你下放的理由嗎?」
染香冷冷看他,不發一語。
「我想,我沒必要跟你報告任何事情。」染香的眼神冷淡,「至於外放,已經停止了。」
深吸一口氣,我終於知道,我在等待什麼。只覺得自己終於呼到自由的空氣。
他一把抓住染香的手腕,「你忘記了,我是你的上司。」他憤怒的表情底下是更多的慾望,「我有你的生殺大權。」
冷笑著,「你還能怎麼樣?強暴我?你連接吻的技巧都那麼爛,做愛的技巧又能高明到哪裡去?你連剛走的小男生都比不上,還想跟什麼比?」
甩開他,噙著笑,「你開除不了我。因為,我要辭職了。」
以為自己予取予求的男人,張著嘴,不能明白這樣氣派稱頭的自己,為什麼會輸給一個來去匆匆的孩子。
「你愛過人嗎?」染香回頭,「你被愛過嗎?有誰願意為你飛幾十個小時千里追尋?或是你願為誰飛幾十個鐘頭?沒有這樣的人之前,你不懂你輸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