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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頁 文 / 瓊瑤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可欣輕聲的說。

    「什麼東西?」

    「關於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沒聽過的事還多著呢!」紀遠笑了笑:「慢慢的我會告訴你,一些掙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惡。」

    「一些罪惡?」可欣愣了愣。

    「是的,有一些罪惡,」紀遠輕輕的說,把可欣更攬緊了些。「如果我說出來,你會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種平平穩穩長大的人,在許多痛苦的經驗裡,為了生存,人常常什麼都肯做……」

    「你偷過?搶過?」

    「或者。」紀遠笑了。「我偷過農夫田里的甘蔗和地瓜,搶過鋸木廠的木片和木屑,撿過香煙頭,甚至乞討……」

    可欣顫慄了一下。

    「你吃驚了?」紀遠的笑變成了一聲歎息。「你該多瞭解我一些,我的歷史說出來會使你害怕。可欣,你並不知道你嫁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

    「我知道。」可欣說。

    「知道些什麼?」

    「知道你是個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個永遠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頰貼緊了他的胸:「還知道──你是個時代考驗中長大的人。是個我寧可犧牲一切,也必須要嫁的人!」

    他用手觸摸她柔軟的長髮。

    「你被愛情熱昏了,」他幽幽的說:「我瞭解自己,在堅強的外表下也藏著懦弱,還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虛偽……有許許多多你看不見的缺點。」

    「這些缺點每個人都一樣有,不是嗎?好人與壞人的差別,只在於這些缺點的輕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個人,我也並不希望你是個神。」。

    紀遠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視著她的臉。

    「還有,」他吞吞吐吐的說:「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純潔。」

    可欣的臉紅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有。」

    「什麼?」

    「最庸俗的三個字──我愛你。」

    室內那樣靜,靜得可以聽到燭花的爆裂,卜的一聲,那樣清脆的綻開。跳動的火焰向上奔竄,熒熒然煥發著夢似的光華。穿過窗欞的風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輕輕碎語,樹梢的夜霧氤氳迷離,廣漠的穹蒼被星星穿了無數透光的小孔,像撒滿了流螢,在那兒明明滅滅。半規曉月,掩映在雲層之中,忽隱忽現。夜,是屬於詩的,屬於夢的,屬於幻想的,屬於愛與淚的。

    「告訴我,」可欣輕聲的說,她的頭枕在紀遠的胳膊上,一頭長髮柔和的披瀉在枕頭上。月光從窗口斜射進來,一片淡淡的銀白,和燭光那朦朧的紅揉和在一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我?」

    紀遠輕笑了一聲,把頭轉開,迴避的說:「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的,告訴我。」

    「應該是見第一面的時候。」紀遠望著窗外。「你給我一個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無法遁形。」

    「你常在別人面前遁形的,是麼?」

    「不錯。」紀遠笑著,有一抹不尋常的羞澀。

    「後來呢?」

    「後來?該是打獵的時候,我知道很難逃過你了,我為自己的感情生氣,整個打獵的過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鎮靜的外表騙不過你,這就讓我更生氣。假若我不是那樣神思不定,大概也不會發生獵槍走火的事件,而事件發生後,我一直有種錯覺──」他蹙起眉,語聲中斷了。

    「怎麼?說下去吧!」

    「我認為──我潛意識裡可能有犯罪的企圖。每一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會有犯罪的意識,一種與生俱來的罪惡性。飢餓的時候幻想搶劫,憤怒的時候幻想殺人。那次打獵的途中,我不能否認我曾想過,如果沒有嘉文,我不會放過你!接著,那意外發生了,槍彈打中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嘉文,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謀殺者。」「噢!」可欣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我不顧性命的救助他,怕他會死去。當我背著他走過山巖的時候,我不住的在心中發誓……」他又一次的頓住了。

    「怎樣?」

    「算了,別提了!」紀遠微微的寒顫了一下。「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告訴我,我要聽。」可欣固執的說。

    「我發誓──」紀遠低沉的說了下去,語氣裡帶著濃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終身作他最忠實的朋友,永不負他!我確實想這麼做的,可是,在醫院裡那一段日子,天天見到你,在你眼睛裡讀出一切:掙扎、努力、痛苦、和愛情!這使我有種瘋狂般的感覺,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無法遁形。」

    「你都看出來了?」可欣低問,聲音裡有著帶淚的震顫和歎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嘗能夠遁形!」

    「然後是那些黃昏,細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濛的。我聽著你用可憐兮兮的聲音,敘述著你和嘉文的戀情,每個小節,每個片段,你不厭其煩的述說,只為了武裝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掙扎擊破了我最後的努力,一枝紅葉掀開了所有偽裝的面具──」他歎口氣,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攬住她。「可欣,記得你對我的指責嗎?說我對不起嘉文,是個偽君子,是個流氓!」

    「記得。」

    「我所感覺到的,比你罵的更壞。但是,當時我對自己說:『下地獄去吧,紀遠!毀滅吧!沉淪吧!什麼都好,只是不要讓我再逃避這段感情!』」

    「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紀遠對自己微笑。「我壞得還不夠徹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誼,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還是堅強,許多時候,這二者之間是分不開的,當我在山中的礦穴裡鑽出鑽進時,我覺得自己是最堅強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憤和委屈的聲調說:「你躲開了,把一切的重擔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麼做?接受嘉文?還是拒絕嘉文?你知道我不願做感情的騙子,欺騙得了嘉文,也欺騙不了自己。你躲開了,躲得遠遠的,讓我單獨去應付那種難以應付的場面,你是懦弱的,紀遠,而且自私。」

    「是的,你說得對。」紀遠側過身子來,臉上有那種被人看穿秘密後的難為情,他俯過身子,輕輕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確實把擔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開,然後看你們如何發展。」

    「你回來後,表現得更加惡劣。」可欣的責備意味更深了,長久以來積壓的委屈一起湧上心頭。

    「我能怎樣做呢?」紀遠抑鬱的問。「從礦場回到台北,我知道你們沒有訂婚,嘉文像個喪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從。我不敢見你,不敢面對現實。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裡徘徊,遙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內心抽痛,瘋狂的想見你,瘋狂到幾乎無法克制的地步,於是,我只好再度逃開,呼酒買醉。直到嘉文跑來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遠走,走到再也見不到你們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開這段戀情。」他擁住了可欣,他的吻遍蓋在她的面頰和嘴唇上。

    「我是個逃兵,可欣,怪我吧,罵我吧,打我吧!我確實表現得惡劣透頂,把所有的委屈和難堪都留給你受,可欣,你比我堅強。」

    沒有什麼慰藉可以比情人們的心語更讓人感動,可欣平躺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兩滴淚珠在她睫毛上顫動,燭光下顯得特別的晶瑩。她在微笑,一種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燭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東西上都浮動著沉迷的微笑……。她揚起睫毛,凝視著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讓人想擁抱它。當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樣的美,同樣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濛濛的暗淡轉為明亮的白,接著就染上了朝霞絢麗的嫣紅。可欣躡手躡足的下了床,紀遠還在沉睡著,曙色下的臉龐安詳平穩,那紅褐色的皮膚和方正的下巴顯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望著朝陽爬上了台北的屋頂,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過,她畢竟沒有高歌,她不想驚醒紀遠,在紀遠醒來之前,她還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書桌前面,她坐了下來,桌上的紅燭已經燃完了,燭台上還留著兩朵燭花。在書桌的一角上,放著一瓶玫瑰,這是新娘的花束,鮮艷的花瓣上散放著濃郁的香氣。她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打開抽屜,取出一張信箋,提起筆來,她對著信箋默默的凝想。半晌,才在信箋上寫下去:「湘怡:我還記得我們同窗共硯的時代,每人都有那麼多的憧憬、夢想,尤其關於戀愛和婚姻的。如今,沒有多久,你已將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為人妻了。去年,你的婚禮我沒有參加,今年,我的婚禮你也沒有參加。對我們這樣一對知己說起來,是何等微妙的尷尬!不過,你答應過我,我們的友誼永遠不變,我們的來往也永遠不斷。我沒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顧忌,你會明白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是,今晨的鳥鳴那麼動人,晨曦那樣美麗,我必須有人分享我的快樂!你好麼?你的他也好麼?我那樣關懷你們!來看看我吧!湘怡,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但願和我們同樣歡樂!別離棄我,好湘怡,來一次吧!什麼時候我們兩家可以在一塊兒促膝談心,融融洽洽。則我別無所求!告訴我,那一天你們就不再拒絕我和紀遠了?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的負荷。不過,你們是快樂的,對麼?祝福你們!祝福你們!一千千,一萬萬,一億億!也同樣祝福我自己!問候杜伯伯,假若他願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可欣」信寫完了,她再看了一遍,就折疊起來,準備封口,臨時,她又摘下一瓣玫瑰,在上面寫下兩句話:「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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