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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頁 文 / 瓊瑤

    嘉文高興起來,良心上的負荷一旦交卸了,他覺得自己和嬰兒一樣的純潔,捧住湘怡的臉,他深深的吻她,纏纏綿綿的吻她。剛剛那種犯罪似的感覺已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又自認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湘怡,你真好,湘怡,」他重複的說,重複的吻她。

    「好了,好了,」湘怡說,眼眶沒來由的有些潮濕:「早些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嘉文沒有放開她,他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似乎在找尋什麼,眼光裡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彩,使他的臉像浮在霧裡。湘怡的心臟收緊,潛意識的體會到什麼。每當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遺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

    「為什麼把頭髮盤起來?」他低聲問,聲音裡有種不尋常的瘖啞。

    「天氣太熱了,披下來會出汗。」她說。婚前,她習慣於梳兩條辮子,婚後,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歡的樣式,讓頭髮自然的垂在背上。

    「這使你看起來老氣。」嘉文說,伸手抽掉了湘怡頭上的發針,立即,髮髻散開了,濃厚的頭髮像水般披瀉下來。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臉上移來移去,他的胳膊變得堅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的說,聲音輕得像夢囈。然後,他的唇輕輕的觸過她的,那樣溫柔,那樣小心,似乎怕碰傷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湘怡渾身痙攣,跟著痙攣同時來到的,是一種穿透骨髓的寒冷。她顫慄起來,注視著神思恍惚的嘉文,她沒有勇氣,也不忍心去點穿他。而另一種近乎絕望的、受傷的感覺讓她神經緊張。她用帶淚的聲音低喊:「放開我,嘉文,讓我去。」

    嘉文的胳膊箍得更緊了,他的唇開始火熱的貼住了她,她可以感到他身體的顫動,和那呼吸的熱氣。他嘴裡仍然在不停的低喚:「可欣,可欣,可欣。」

    「放開我,」湘怡掙扎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放開我,嘉文,你會弄傷了我們的孩子!」

    嘉文猛的放開了她,湘怡最後那句話像閃電一樣擊醒了他。用手抹抹臉,他茫然的注視著湘怡。接著,一層紅暈飛上了他的面頰,他自己所弄的錯誤使他懊惱,而又愧對湘怡,還有份難以解釋的沮喪。於是,他逃避的往床上一躺,拉開棉被,蓋住身子,訥訥的說:「對不起,我太累了。」

    湘怡沒說話,默默的拭去了淚痕,她把嘉文吃過的碗送進廚房裡去洗乾淨了,再接好第二天要用的煤球。當她回到臥室裡來的時候,嘉文已經閉上眼睛,彷彿是睡著了。她滅掉了燈,在嘉文的身邊平躺了下來。聽著嘉文均勻的呼吸,她痛苦的闔上眼睛。

    「或者我錯了。我不該嫁給他。」她迷惘的想著,用手指纏繞著自己的長髮,她明白了。他刻意把她打扮成她──唐可欣。她是個替身,另一個女人的替身。翻轉身子,她把面頰撲進枕頭裡,輕輕的啜泣起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怯怯的撫摸著她的肩膀,嘉文的頭湊向了她,用那種孩子闖了禍而不知道如何去善後的口氣,囁囁嚅嚅的說:「原諒我,湘怡,我不是有意的。」

    湘怡抽噎得更加厲害了。

    「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嘉文仍舊低聲下氣的說著。

    湘怡把手放在嘉文的肩膀上,忍不住淚水的迸流,她哭泣著說:「我沒有怪你,嘉文,我傷心的就在於你不是有意的呀!」

    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她哭不盡自己的沉痛、悲愁、和無可奈何。夜被眼淚濕透,又被眼淚沖走,窗外,黎明已經近了。

    同一個晚上,紀遠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們小小的婚禮,沒有請客,沒有宴會,也沒有蜜月旅行。下午三點鐘,在法院公證,晚上,他們自己準備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謂的交杯酒,唯一的賓客是從橫貫公路趕來參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辭,家裡就剩下一對新夫婦和沈雅真默默相對了。

    和嘉文類似,這對小夫婦沒有分居出去,他們的新房是設在原來雅真那幢房子裡,也就是可欣的臥室,稍加佈置和改裝而成。雅真對於這個婚禮,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滿,多年以來,她幻想過幾百次可欣的婚禮,熱鬧、隆重、漂亮……

    數不清的賓客,數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個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的周旋於賓客之間……可是,如今,她的女兒終於結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像中差了十萬八千里。舊的社會關係因婚變而打斷,杜家和唐家自從毀婚後就斷絕了來往。這婚禮,如此簡陋,如此潦草,如此淒涼(在她眼睛裡是這樣),尤其是──和預料中差別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滿了說不出的失望和傷心。她不瞭解這年輕的一對,從可欣毀婚之後,母女間就有一層無形的隔閡,現在,她感到這層隔閡更深了。

    「媽媽,」可欣把母親的茶杯裡斟滿了熱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對坦白、熱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視著母親。「您要喝茶嗎?」

    「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兒,低聲的說:「讓我再看看你。」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好像女兒要遠離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攬住雅真的肩頭,對母親展開了一個溫柔、幸福、而寧靜的微笑。

    「媽媽,」她親切的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婚禮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結婚的人有沒有誠意。媽媽,我也願意有鋪張的婚禮,但是,在經濟情形不允許的情況下這樣結婚也不錯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給了一個我所要嫁的人。好媽媽,我告訴你一句話,我相信在這一刻,全世界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更幸福的人!」雅真還能說什麼呢?「快樂」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兩樣珍寶,如果可欣已經獲得了,那麼,她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呢?越過可欣的肩頭,她的目光停留在紀遠的身上,那個年輕人正斜倚著桌子,端著一杯茶,微笑的注視著她們母女。

    「過來,紀遠。」雅真伸出另一隻手,對紀遠說。

    紀遠放下茶杯,走了過來。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紀遠,你並不是我選擇的女婿。」

    「我知道。」紀遠望著她。

    「到現在,我對你瞭解得還太少,」雅真繼續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你,不過,我已經準備要喜歡你了。」她不自覺的微笑起來,這年輕人身上有某種令人心折的力量。「說實話,有一段時間我相當反對你,但是,為了可欣,我只得隱忍。所有做母親的,對兒女都會有過多的希望,我對可欣也是。不過,隨著時間和經歷,我的看法也改變了很多,我現在只希望可欣快樂,因為快樂是世界上最難得到的東西。」

    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紀遠的手裡,用兩隻手緊緊的握住它們。

    「紀遠,我現在把可欣給你了,我不要求你將來發大財、成大名、立大業,只要你向我保證一件事,保證永遠讓可欣快樂。」

    紀遠注視著雅真,他的眼睛誠懇真摯,嚴肅的點了點頭,他鄭重的說:「我向您保證。伯母。」

    「你應該改口了,紀遠,」可欣插進來說:「你該叫一聲──」「我知道,」紀遠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一個對我很陌生的字。我從小就失去母親,父親是個飄泊江湖的藝人──他自己有個技術團,我跟著他東奔西跑。沒多久,他和一位女藝人同居,強迫我學習許多我不願學的東西,我逃走了。從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過學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讀,我知道只有不斷奮鬥,才可能闖出天下,我不想再做個江湖藝人。大陸解放後,我來到台灣,又考進大學──命運對我是很寬大的。這樣子長大,我幾乎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我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我曾叫過『媽』,」他的目光朦朧的、熱切的望著雅真,帶著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說:「我紀遠何其幸運。您已經接納了我,是麼?我可以叫您一聲──」他用舌頭潤潤嘴唇,顯然這個陌生的字有些難於出口。「媽?」

    雅真突然感到熱淚盈眶,一剎那間,她有擁抱這個男孩子的衝動。從紀遠簡單的敘述裡,她讀出許多不簡單的血與淚。這孩子沒有隱瞞他的身世,從童年到現在,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間!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溫室裡的奇卉,紀遠卻是棵禁得起風暴的大樹。在他那枝椏和密葉之下,應該是個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緊那兩隻手,她喃喃的說:「什麼都好了,我現在有兩個孩子了。」凝視著紀遠,她納悶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剛剛才在準備喜歡你,現在我就已經喜歡你了。」用手背揉揉濕潤的眼睛,她在滿足與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記曾為婚禮的簡陋而有過的傷心和失望了。夜深了,一對新人回到新房裡。窗外繁星滿天,月華似水,房間裡意密情深,溫馨如夢。可欣和紀遠依偎的站在窗前,看著那星月朦朧的小院子裡,幾點流螢在夜霧中穿來穿去。紀遠的手臂擁著可欣的肩,後者的頭倚靠在前者堅實的胸膛上。室內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息。書桌上燃著一對紅色的喜燭,這是雅真特別安排的,燭光熒熒裊裊,更增加了一份夢般的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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