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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文 / 瓊瑤

    「哦?」杜沂有兩秒鐘的神思恍惚,這個少女身上有著什麼特殊的東西?那樣寧靜安詳,與世無爭。他奇怪自己怎麼從來沒有注意過嘉文那年輕的一群中,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孩子。「當然,好的,好的。」他一疊連聲的說:「我們走吧!」和雅真說了再見,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門。杜家和唐家距離得並不太遠,杜沂提議散步走了去。黃昏的風柔和的吹拂著,落日在巷子的盡頭沉落,彩色斑斕的雲層飄浮變幻,幾隻晚歸的鴿子在天際翻飛,找尋它們的歸巢。杜沂凝視著身邊那纖小的少女,一件無袖的白襯衫,一條藍布的裙子,簡單的衣著襯托著一張輕靈秀氣的臉龐。

    「你住在那兒?」他問。

    「廈門街。」

    「和父母在一起?」

    「不,父母在大陸沒出來,我跟哥哥嫂嫂住。」

    「哦?」杜沂望望那洗敗了的衣服領口,那哥哥和嫂嫂一定相當疏忽。「我記得你,」他說:「你常和嘉文他們一塊兒玩的,是嗎?」

    「我和可欣是同學,」她抬起眼睛來,很快的掃了杜沂一眼:「很久沒有看到嘉文了,他好嗎?」

    杜沂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了。嘉文受傷的時候,有個女孩子常在他床邊一坐數小時,默默地不大說話,也不引人注意,那就是湘怡。他心情猛的振作了,有種模糊的預感使他興奮,他搖搖頭,深思的說:「不,他的心情很壞,或者,年輕的朋友們常來走走,會讓他振作一些。」

    湘怡再望了杜沂一眼,她的眼光智慧而含蓄,帶著點探索的意味。杜沂坦白的回望著她,「喜愛」和「鼓勵」都明顯的寫在他的眼睛裡。湘怡不再說話,垂下了頭,她凝視著地下落日的影子,一層薄薄的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

    到了杜沂家裡,嘉齡已經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間裡蒙頭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門口,敲了敲門,說:「嘉文,有朋友來看你。」

    「誰?」嘉文在屋裡悶悶的問。

    杜沂推開了房門,示意湘怡進去。湘怡有些不安,猶疑的站在房門口,杜沂鼓勵的說:「進去吧,你們年輕人談談,我去叫阿珠給你們調兩杯檸檬水來!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們這兒吃晚飯吧!」

    湘怡遲疑的跨進了屋裡,房門在她身後闔攏了。她侷促的對室內望去,一間零亂不堪的屋子,一個潦倒不堪的男人。

    嘉文正從床上坐起來,驚訝而狼狽的望著湘怡,因為天氣太熱,他赤裸著上半身,連汗衫都沒有穿。他慌亂的翻著被褥,找尋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從地板上拾起一件襯衫,遞到他的面前,輕聲的說:「你是在找這個嗎?」

    嘉文接過了衣服,惶惑的望著湘怡,後者的面頰上漾著紅暈,清澈的眼睛柔情似水,用一副充滿了關懷、憐憫、和深情的神色注視著他。他覺得一陣激盪,又一陣淒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瞭解和同情,他也是這樣。而當瞭解和同情來臨的時候,卻又往往倍感傷懷。他的喉嚨哽塞了。

    「你從她那兒來的,是嗎?」他問。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溫暖的壓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讓它過去吧,不管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人總得好好的活著,是不?」

    「活著──為什麼呢?」嘉文無助的問。

    「為許許多多東西,或者,就為了生命的本身,人必須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何況,還有那麼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約翰克爾的茶與同情,葛麗斯凱莉的後窗,最近全是好電影!天氣又那麼晴朗──蜷伏在床上才是浪費生命呢!」

    嘉文用一對懷疑而困惑的眼睛望著她。

    「或者──」湘怡紅著臉說:「你願意請我看一場電影?」

    「你──有興趣?」嘉文猶疑的問。

    「怎麼會沒有?」

    「那麼──」嘉文頓了頓:「晚上去?」

    湘怡凝視著他,眼睛裡流轉著朦朧的醉意,輕輕的點了點頭,臉紅得更加厲害了。

    窗外的落日已經隱沒,暮色正逐漸的擴散開來。或者,這將是個美麗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靈,會在夜色裡散佈下無數的夢。

    人生總會發生許許多多的變故,每個人的一生,寫下來都是厚厚的一本書。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斷演變,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斷發生,時間總是那樣自顧自的流過去。日昇月沉,花開花落,一轉眼間,又是聖誕紅怒放的季節了。

    可欣抱著一大疊書,和湘怡並肩走出了校門,沿著和平東路,她們緩緩的向前走著,風很大、她們圍著圍巾,仍然感到寒意。

    「可欣──」湘怡先開了口,帶著幾分不安。「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可欣問,把圍巾拉緊了一些,寒風下,她看來有些弱不勝衣。

    「可欣,」湘怡咬了咬嘴唇,「這半年多以來,紀遠沒有一封信給你,也沒有一點消息給你,你對他難道還沒死心?我想,他可能永遠不會再露面了!」

    「不錯,」可欣點點頭:「我也這麼想。」

    「那麼,你還等待些什麼呢?」

    「我根本沒有等待。」

    「這話怎麼講?我不懂。」

    「紀遠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的說,好像並不關懷。「我也絲毫不存著和他結合的念頭,那一段故事已經過去了,我把它藏在心裡,知道自己愛過,也被愛過,就夠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學會如何處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的過日子以外,我不對任何事情抱希望。沒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

    「既然你對紀遠已經不抱希望,」湘怡謹慎的說,注視著可欣:「你和嘉文有沒有破鏡重圓的可能性呢?」

    可欣怔了怔。

    「你是什麼意思?湘怡?」

    「我就是問你,你對嘉文還有沒有些微的愛情?假如嘉文──仍願意和你重歸舊好,你願不願意再考慮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

    「湘怡!」可欣打斷了她。「你和嘉文之間不是已經很好了嗎?」

    「我們──是很不錯,」湘怡頓了頓。「不過,我還是要問你,你對嘉文一點愛情都沒有了嗎?」

    「湘怡,」可欣長歎了一聲。「我告訴你我心裡的話吧,對嘉文,我當然有一份感情,十幾年青梅竹馬的友誼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煞的。不過,自從發生紀遠的事件以後,我已經認清沒有和他結合的可能性了。不管我和紀遠能不能團聚,我都絕不考慮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嗎?湘怡?婚姻是終身的事情,我不能欺騙他,也不能欺騙我自己。──而且,我對紀遠──」她又長歎了一聲,幽幽的說:「──始終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的注視著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時間,然後,湘怡輕聲的說:「那麼,可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

    「我和嘉文──預備在耶誕節訂婚了。」

    可欣很快的抬起頭來,望著她的朋友。接著,她熱情的握住了湘怡的手,親切而懇摯的說:「我猜到可能有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

    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蕭索和落寞。低著頭,她默默無語的走了很長的一段,才用低低的聲音,像敘說一個夢似的說:「我愛他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時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這份感情放在心裡。」

    「是嗎?」可欣十分驚奇。「我居然沒有看出來!」

    「從你第一次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開始。」湘怡繼續的說:「我參加你們每一個聚會,只因為有他!我從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聽聽他的聲音,也就滿足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他訂婚。」

    「湘怡!」可欣低喊著:「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嗎?或者,他生來就該屬於你的,注定了要屬於你的!湘怡,我很高興,真的!」她的眼眶濕潤了:「他是那樣一個天真的──孩子,你會給他快樂的,你比我更適合於他!」她激動的搖著湘怡的手:「祝福你們!湘怡!但願我能夠參加訂婚禮!」

    「你要聽我說嗎?可欣?」湘怡憂鬱的問。

    「怎麼?」

    「我不希望你參加訂婚禮,也不希望你參加婚禮,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可欣,我請求你不再和他見面!行嗎?」

    「怎麼──」可欣抗議的喊。

    「他沒有忘記你,可欣。」湘怡靜靜地說:「他愛著的還是你,這就是我的悲哀。」

    「怎麼!」

    「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談你,談你們的童年,談你們的細微瑣事,談得傷心了就哭……我答應和他訂婚,完全是一種冒險,我希望日子久了,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記。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經決心放棄他了,你就避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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