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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文 / 瓊瑤

    紀遠躺在地上,眼前發黑,渾身痛楚。血從他的眉毛上,鼻子裡,嘴裡湧出來,浸濕了他的汗衫,流到台階上。眉毛上面是被花盆打傷的,血流得很凶,使他的眼睛都無法睜開來。但,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他聽到嘉文帶淚的聲音,迷惘而無力的說:「你為什麼不還手?你為什麼不和我對打?紀遠?」

    他拭去了眼睛上的血,吃力的睜開眼瞼,嘉文蒼白的臉看來孤獨而無助。

    「是我欠你的,嘉文,」他低聲的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

    「我一直欠你一頓打。現在我們扯平了。」

    「扯不平的,紀遠,」嘉文喃喃的說:「如果你要搶走可欣,還不如當初那一槍打中我的心臟。」他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向門外走去,他的聲音蒼涼而淒楚,這比他的拳頭更讓紀遠覺得難以忍受。

    「不要放他走!不要放他走!我要叫警察去!」阿婆仍然在直著喉嚨喊。

    「讓他走,阿婆,」紀遠說:「所有的損失都由我來賠償你。」

    第六章

    他皺緊眉頭,傷口像撕裂般的痛楚著,用手支著台階,他試著想站起來。

    一隻手溫柔的壓住了他,有條小手帕按到他額上的傷口上,他聽到個輕柔而熟悉的聲音在說:「不要動,紀遠。」接著,那聲音又請求似的說:「阿婆,你能去找個醫生嗎?」

    他張開了眼睛,接觸到可欣帶淚的眸子,那樣哀哀欲訴的注視著他,萬萬千千的言語都包含在那一對眸子裡了。他震動了一下,所有的傷口都不再疼痛,凝視著那張消瘦的臉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潤潤嘴唇,他耳邊卻響起嘉文淒涼無助的聲音:「扯不平的,紀遠。」

    是的,扯不平的。傷口又痛楚了起來,咬住牙,他殘忍的說:「你在這兒幹什麼?」

    「紀遠?」可欣低喊。

    「你為什麼不跟他走?去吧!跟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這兒做什麼?」他繼續的說,面部肌肉痙攣的扭曲著。

    「紀遠?」可欣不信任的望著他:「我沒有跟他訂婚,我根本沒有跟他訂婚!」

    「那麼,你是個傻瓜!這樣好的丈夫你還不要,你要怎樣的人?」

    「紀遠!」可欣跳了起來,瞪視著他:「你這個……你這個……流氓!你是沒有良心的!沒有感情的!你是個冷血動物!」

    「哈哈!」紀遠輕蔑的笑了起來。「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個冷血動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沒有良心的?你認識我未免太晚了一點!告訴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錢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點點頭,機械化的轉過身子。

    「我並不笨到要惹人討厭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她站住了,停了幾秒鐘,她又回過頭來。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著紀遠,然後,她折了回來,停在紀遠的身邊,輕輕的說:「夠了,紀遠,別再對我演戲了,好不好?這樣,不是更痛苦嗎?」

    紀遠猛的跳了起來,忘了傷口,也顧不得疼痛,他惱怒的大喊起來:「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別死纏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別在這兒惹人討厭,自作聰明!」

    可欣被打倒了,她哀號了一聲,用手蒙住臉,痛哭著奔出大門,消失在巷子裡了。

    紀遠倒了下來,心力交疲。把頭埋在臂彎裡,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喃喃的,他低聲喊:「我的天!我的上帝!」

    淚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暑假開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試著和兒子接近,但,嘉文永遠是那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像天大的事也無法使他動心。關於嘉文的婚變,杜沂已經從雅真那兒獲得了事情的真相。雖然雅真一再的為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卻始終不能釋然。紀遠,杜沂知道這個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槍,又搶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情!

    而可欣又居然會愛上他!時代變了,到處都是令人費解的事。

    隨著暑假的來臨,杜沂希望可以轉變嘉文的心境,他提議闔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沒有反對,嘉齡也無異議,於是,他們去了。在涵碧樓住了十天,嘉文天天關在旅舍裡睡覺,既不覽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齡也終日無情無緒。日子單調而窒悶,十天比十個月還顯得漫長。於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父親,他的愛心無法代替孩子們需要的那份感情。結束了旅行,他們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這種沉悶的空氣使杜沂難以忍耐,更讓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飯無心,兩個月來,他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他不唸書,不吃飯,不刮鬍子,不洗澡……好像和整個的「生活」都脫了節,消瘦得像個幽靈。父親的愛心不允許他坐視下去,一個午後,他去拜訪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帶著一臉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訥訥的問:「嘉文好麼?」

    杜沂搖搖頭。

    「嘉齡呢?」

    杜沂再搖搖頭。

    「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說:「孩子們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意見,我只覺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視著雅真,她看來確實憔悴而蒼老,但那臉龐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時代的風韻。他奇怪在這麼多年之後,她仍然讓他心動。感情,真是件難以解釋的東西!振作了一下,他擺脫了那份纏繞著他的思想,問:「可欣在家嗎?」

    「在她的房裡,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記得那個名字,彷彿是個安安靜靜的女孩子。他沒說話,可欣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推開紙門,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來。杜沂望著可欣,本能的吃了一驚,可欣變了,她不再是個生動明麗的女郎。她的眼睛淒涼暗淡,神情莊重凝肅,但,卻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美麗。蒼白和哀愁沒有使她減色,反增加了她的嫵媚動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親切的坐在他的身邊,輕聲的說:「您找我嗎?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覺得十分難以開口。「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你和嘉文──難道沒有一點點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簾,絞著一條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難過,您不知道我多怕傷他的心……」眼淚湧進她的眼眶,她語音哽咽「我這樣做,絕不會比他快樂。」

    「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來,她含淚的眸子直視著杜沂,裡面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我可以嫁給他,杜伯伯,假若你們一定要我嫁給他的話,不過,那又有什麼用呢?杜伯伯,您曾經嘗試過和您不愛的人結合嗎?」

    「可是,你一直愛著嘉文的,是嗎?」

    「是的,」可欣哀愁的點著頭:「像個姐姐愛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結婚。如果沒有紀遠,我會和他結婚,然後長時期的自苦、掙扎、後悔……許許多多的婚姻都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紀遠出現了,他使我知道什麼叫愛情……」「好,」杜沂望著可欣:「你決定嫁給紀遠了?」

    可欣搖頭。

    「他不要我,他已經走了。」

    「走了?走到那裡?」

    「預備軍官訓練。不過,受完訓他也不會回台北了,我知道他。愛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樣可以不愛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淚如泉湧,遏止不住的哭了出來。站起身,她奔進她的房裡,拉上了紙門。

    房間內有片刻的沉靜,然後,杜沂抬起頭來,他接觸到雅真濕潤的眼睛。

    「從有人類開始,」雅真低聲的說:「沒有人能逃得過感情的煩惱。」閉上眼睛,她歎了口長氣:「那個紀遠已經走了,我現在比較瞭解可欣為什麼會愛紀遠了,那確實是個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經夠痛苦了,別逼她吧,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我們何不等待一段時間呢?說不定一切又會變回頭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嘉文不會再獲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了震動靈魂的那種愛情──而這愛情不屬於嘉文。轉過身子,他落寞的說:「好吧,讓時間去轉變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來,他有些驚奇的回過頭去,屋角處,那個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靜靜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兩條長辮子悠閒的垂在胸前。「我跟您一塊兒走,我想去看看嘉齡和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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