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寒煙翠

第14頁 文 / 瓊瑤

    在廚房裡洗過臉漱過口,我站在那兒喝了一碗稀飯,告訴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後我就投身在黎明的陽光之中了。

    穿過田垅,越過阡陌,我迎著陽光向東邊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經干了,一棵棵小草生氣勃勃的揚著頭。樹林邊有一排矮樹叢,爬滿了藍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幾十朵,用一根長長的蘆葦桿子把它們穿起來,穿了一大串,兩頭繫起來,成為一串藍色的花環。把花環套在脖子上,我在樹林中奔跑,繞著圈圈,和一隻小甲蟲說話,又戲弄了半天黑螞蟻,林中那麼多生命,到處都充滿了喜悅,我覺得自己輕快得像一隻羚羊。

    走出樹林,我發現那有著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夢湖,那迷離氤氳的神仙居處,它誘惑著我,我不知不覺的走上了山。我已不十分記得上次的路徑,順著踐踏過的草地痕跡,我向上面迅速的跑去,跑得我面紅氣促,滿頭大汗。靠在一棵樹上,我休息了一會兒,又繼續的向上走。由於疲倦,我的腳步放慢了,不住前後左右的望著我周圍的環境。那些籐蔓啦,樹木啦,枯枝啦,鳥巢啦,螞蟻窩啦,野花啦……等等都讓我迷惑,只一忽兒,我就不再感到疲倦和燠熱了。

    我終於找到了苦情湖,穿過湖外的樹林,一下子面對那泓綠盈盈的水,和那層淡淡的綠煙,我就覺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點了一般,不能動彈,也不能喘氣,只是眩惑的站在那兒,望著那靜幽幽的水面,和那翠瑩瑩的波光。好一會兒,我才把自己挪到水邊,在草地上坐下來,用雙手抱住膝,出神的凝想起來。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想了很多的東西,包括苦情花和那段淒苦的戀情。那山地女孩一定是個熱情奔放而性烈如火的個性,在她生前,苦情湖一定是她和男友多次約會見面的地方。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那女孩彷彿就在我的周圍,或者林內林外的某一個地方,和我同在。這想法促使我抬起頭來,對周圍的樹林打量了一番,隨著我的打量,我感到背脊上冒出了一股涼意,周圍是太靜了,靜得叫人膽寒。

    我的眼光從林內搜索的望過去,忽然間,我依稀看到一個黑影,在樹林內閃了一下,我身上的汗毛全直豎了起來,定了定神,我揉揉眼睛,再對那黑影閃過的地方望去,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樹木莊嚴安靜的聳立著。我不禁失笑了,多麼的神經過敏呀!昨夜的黑影,今天的黑影,那兒會跑來這麼多黑影呢?我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

    不再去尋找那個黑影,我彎腰向著湖水,注視著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淨,我的倒影那樣清晰,短髮,寬額,充滿懷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認為自己是美麗的,但我脖子上那串喇叭花組成的項練卻美麗無比。我吸口氣,伸手向湖水,想把我的影子攪碎。可是,我的手指還沒有碰到湖面,有樣東西落進了水裡,湖面立即起了皺,無數漣漪在擴散。我望著那樣東西,是一朵紅艷艷的苦情花!我被定住似的不能移動,緊緊的盯住湖水。當然,我不會相信苦情花會自己從湖邊飛入湖裡,但,讓我吃驚得不能移動的並不是那朵苦情花,而是湖水裡反映出來的另一個人影。

    那是個年輕的、女性的臉孔。一頭長髮,被山風吹亂了,胡亂的披拂在胸際和面龐上,耳邊簪著兩朵紅色的苦情花。穿著件紅色的襯衫,胸前沒有扣子,襯衫的兩角在腰際打了一個結,半露出美麗而結實的胸部。水波蕩漾之中,無法看清她的臉,但那忽而被漣漪拉長,忽而又被縮短的臉龐是讓人眩惑的美麗。我屏住了氣息,她終於來了!那故事中的女主人!這苦情花的化身!那熱情奔放、性烈如火的山地女孩!她該有這分美麗,也該是這樣的裝束,具有一切原始的、野性的美!她出現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恐怖,即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魂,但沒有人會對一張美麗的臉孔害怕。我平靜的轉過頭來,面對著她,日光透過樹梢頂端,正面的射在她臉上。她直立在那兒,用一對野性的大眸子瞪視著我。

    在日光下的她比水裡的倒影更美、更充滿了生氣。有兩道濃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像兩排扇子般的長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膽的、帶著股燒灼的熱力似的眼珠。鼻子鋌而直,嘴唇厚而性感。皮膚被陽光曬成了紅褐色,連那半裸的胸部也有同樣健康的紅褐。襯衫下是條破舊的紅裙子,短得露出了膝頭,那兩條並不秀氣的腿是結實健壯的,那雙赤裸的腳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

    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週身的紅衣服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她不聲不響的來了,赤著腳踏過了叢林,踏過了生死的邊界,來到這個她曾多次冶遊的地方。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那對眼睛是坦白而無懼的,在她現在的世界中,不知有沒有憂愁、畏懼和欲求?

    她向我緩緩的走了過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呆呆的站在那兒,望著她走近。停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發的熱力,聽到她平靜的呼吸。那麼,她不是鬼魂了?鬼魂不該有呼吸和熱氣。那麼,她也和我一樣,屬於這個真實世界?屬於這活生生的天地?她靜靜的開了口。「我知道你,」她說:「你就是章家的客人。」

    她的聲音似曾相識,我曾經聽到過,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說:「你是林綠綠。」

    「嗨!」她笑了,瞇起眼睛來看我,她的笑容裡有一股出於自然的魅力。「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昨天我見過你的父親。」我說。

    笑容在她臉上隱去,陽光失去了一會兒,但一瞬間,她的睫毛又揚起了。「他很凶,對不對?不過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觸摸我胸前的花環:「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給你!」我說,把花環拿下來,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頭注視自己,然後輕快的笑了。她的笑聲清脆而豪放,在水面迴旋不已。凝視著我,她說: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歡你了!」

    「誰?」我不解的問。「章家的人!」「為什麼?」我好奇的問。

    「因為——因為——你是這樣——這樣——」她思索著,想找一個適當的形容詞:「這樣『文明』的一位小姐。」

    這次輪到我笑了,我喜歡她,喜歡她的天真,喜歡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這山、水、樹林的一部份,同樣的原始,同樣的美麗。「你從一個大城市裡來的,對不?」她問。

    「不錯。」「那兒很美嗎?」「沒有這裡美。」我說。

    她點點頭,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拔著湖邊的草,再讓它們從她指縫裡流下去。「你整天都在這山裡跑嗎?」我問:「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頭來:「他要我做事,餵豬,喂雞,要我嫁掉,嫁給那個……」她說了一串山地話,然後聳聳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開襯衫的結,毫不畏羞的敞開衣服,讓襯衫從肩上滑下去。我驚訝的發現她襯衫裡面竟什麼都沒穿。更讓我驚訝的,是她那美麗的身體上竟遍佈鞭痕,新的、舊的全有。我嚷著說:

    「他打你?」她點點頭,重新繫上衣服。

    「不過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個人,我誰也不怕!」

    她揚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裡燃著火,像一隻發怒的獅子,一隻漂亮的獅子。我也坐了下來,注視著她,她不經意的把手伸進水裡,讓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撈起來,潑灑在面頰上和胸前,那些水珠晶瑩的掛在她紅褐色的皮膚上面,迎著陽光閃亮。她躺了下來,用手枕著頭,仰視著雲和天。怒氣已經不存在了,她又回復了自然和快樂。毫不做作的伸長了腿,她躺在那兒像個誘人的精靈。那串花環點綴了她,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層綠霧氤氳的輕煙,都使她像出於幻境:一個森林的女妖!

    我坐了好一會兒,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和她講。她躺在那兒,對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這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銜在嘴裡,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為生的小仙人。然後,她開始輕聲的唱一支歌,一支我所熟悉的歌,同樣的曲調,卻用不同的文字唱出來的,那支凌風唱給我聽過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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