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瓊瑤
一聲尖銳的呼叫,打破了整個樓房的寂靜。我拋開了書本,衝出房門,想看看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於是,我看到走廊中已紛紛跑出了好幾個人,包括羅教授,羅太太,和皓皓。那聲尖叫,是從皚皚屋子裡發出來的,房門關著,皚皚還在裡面亂喊亂叫。羅教授衝上前去,一下子打開了皚皚的房門。於是,我看到一個嚇人的場面!
小波!我那只殘廢的小貓,不知怎麼跑進了皚皚的房間,嘴中竟然緊緊的銜著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大概它初創奇功,有些興奮過度,而皚皚的大驚小怪更引起了它的慌亂。所以,它銜著那隻老鼠滿屋子亂跑亂竄。皚皚似乎正在畫畫,桌子上全是顏料瓶,支著一個大畫架。小波的奔竄,一連帶翻了好幾個顏料瓶,瓶子滾在地下打破了,流了一地紅紅白白的顏料。皚皚手中握著一把畫筆,又氣又急又怕(她緊緊的防備著不讓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就一面大叫著,一面把畫筆向小波亂砸。她不砸還好,這樣一砸,小波就更加驚慌,竟一下子跳到畫架上面,把一張已快完工的畫撕下了一大條紙,身子吊在畫架上面,嘴裡還咬著老鼠不放。皚皚更氣了,跳著腳,她把手裡所有的畫筆全砸向了小波,嚷著說:
「死貓!死貓!誰養的要命的貓!自己也不管!」
由於房門的敞開,小波發現了一條出路,就一躍而出,緊接著跑進我的屋子裡去了。皚皚看看她損失了的畫,氣得眼睛發紅,抓起一把畫筆,她跳著腳追入了我屋裡。我也追了進去,羅教授和皓皓等人也跟了過來。我們這樣一擁進內,把驚魂甫定的小波又嚇得亂跑了起來,我嚷著說:「好了,好了,你們嚇著了它!」
「死貓!鬼貓!」皚皚仍然嚷著,又是一把畫筆對小波扔了過去。小波凌空一躍,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小波卻衝向了牆上懸掛著的媽媽的那張畫上,我只聽到噹啷一聲響,鏡框掉了下來,玻璃砸破了。小波穿過了落地窗,跑到外面,從窗子上跳落到花園裡去了。
一場風波,到此應該結束了。彩屏已聞風而來,拾走了半死的老鼠,也掃掉了玻璃碎片。可是,皚皚還在生氣,站在我的房門口,她氣得渾身發抖,喘息著說:
「我最近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你賠我!」
「好了,算了,」羅教授不耐的擺了擺手:「一隻小貓,鬧得這樣天翻地覆,什麼玩意兒?」
「哈哈!」皓皓仰天而笑,看樣子非常得意:「我早就知道這隻小貓要引起一些風波,果然不錯!有趣!有趣!」說著,他轉向了皚皚,笑著說:「難得看到你這樣大呼小叫,而且運動了一番筋骨,小波值得嘉獎呢!你就缺乏運動,多發脾氣,多摔東西對你有益!」皚皚對她哥哥翻了翻白眼,噘著嘴,一轉身向門口走去,彩屏已先到她房裡去收拾殘局了。她在門口停了停,大概越想越有氣,轉過頭來,她突然對我大聲說:
「憶湄!把你的貓丟掉!我們羅家不是收容所!除了收容你,還要收容你的殘廢畜牲!」
她走了,我僵立在室內,這幾句話像轟雷擊頂般的把我打昏了!是的,羅家不是收容所,收容了我已經是大面子了,而我還不識趣的弄了一隻殘廢小貓來!我咬住嘴唇,有兩股熱潮往我的眼眶裡沖,迅速的模糊了我的視線,於是,我聽到羅教授一聲巨大而震怒的吼聲:
「皚皚!你給我站住!」
接著,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向走廊,幾乎是立刻,他已拖著皚皚走回了我的房間。我驚愕的瞪大了眼睛,淚珠還在眼眶中打轉,淚霧迷濛中,我看到羅教授巨大的手掌緊握著皚皚的手臂,帶著一份野蠻的強迫性,把她給硬拉了進來。同時,暴跳如雷的在對皚皚喊:
「你道歉!皚皚!向憶湄收回你剛才講的那幾句話!趕快!說!」皚皚一定被羅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她的眉毛蹙著,臉色蒼白,卻緊閉著嘴一語不發,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跺了一下腳,使整個地板都震動了,然後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
「皚皚!我叫你道歉!聽到沒有?」
皚皚開始哭了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黑眼睛裡滾落下來,再加上她那細緻的抽泣嗚咽之聲,竟出奇的美麗和柔弱動人。我已經忘了我的傷心,反而對皚皚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覺。我的小貓弄壞了她的畫,打翻了她的顏料,又驚嚇了她,還害她挨羅教授這樣的一頓大脾氣!我用手揉掉了眼睛裡的淚,愣愣的說:
「噢,羅教授,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羅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看起來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嚨裡發出他習慣性的那種模糊不清的詛咒,不知是在咒罵我的不識好歹,還是咒罵皚皚對我的侮蔑。轉過身去,他似乎對於我們間的紛爭失去了興趣。一邊嘰咕,一邊大踏步的走開了。這時,羅太太走上前來,她的臉色和皚皚的同樣蒼白,牽住了皚皚的手,她把皚皚也帶出了我的房間。望著她們母女一齊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陣難言的孤獨和苦澀,心中模模糊糊的掠過了「天倫歌」歌詞中的兩句:
「人皆有父,翳我獨無,
人皆有母,翳我獨無……」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會為了收養一隻小貓而嘔氣!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把兩隻手交握著放在裙褶裡,靜靜的陷進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頭,是被我忽略了的皓皓!他正望著我微笑,看來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發,他笑著說: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勁草,應該連颱風都不在眼睛裡。這,不過是陣微風罷了!何況,你不止是株勁草,你還是棵小小的忘憂草!」
勁草!勁草和菟絲花!看樣子,這個典故已經傳遍羅宅了。我仰望著皓皓,他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再揉揉我的短髮說:「快樂起來,憶湄!歡笑應該屬於你!」
他走了,幫我關上了房門。我目送他走開,心底湧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濕潤了,皓皓!我喜歡他,真的。
中□下課回來,走進我房間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裝。我帶來的那口又小又破舊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滿床堆滿了衣服書本,我卻對著那些衣物發呆。記得我來的時候,只有一點點簡陋的東西,現在,我的衣物已經增加了一倍有餘。這些,大部份都是羅教授給我的錢買的,小部份是中□買給我的。如今,這些東西我是帶走好呢?還是留下好呢?中□推門而入,對這零亂的情況大感驚訝,皺了皺眉,他說:
「憶湄,你這是在幹什麼?」
「收拾東西。」我輕輕的說。
「做什麼呢?」我抬頭望著他。「回高雄去,到林校長那兒去!」
「你發瘋了嗎?」中□問。
「沒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走到我身邊,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攬到床邊,讓我坐下。凝視著我的眼睛,他溫柔的說:
「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額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著他。慢慢的,細細的,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風波」敘述了一遍。他仔細的傾聽著,然後,他放開了我,站起身來,在室內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最後,他在我面前一站,下決心似的說:「憶湄,你是不是決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聲,老實說,我並不十分「堅決」。
「好吧,這樣吧,」他說:「我們一起走!寄人籬下的生活本不好過,我原準備,等你考上大學,就可搬到宿舍裡去住。現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間屋子給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間,要不,也可以到教員單身宿舍去。只是這樣當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這些問題,你一個單身女孩子,難免讓人不放心。至於你說要回高雄,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去的。」他把兩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的說:「你總會成為我的妻子,請讓我照顧你。」
我默然不語,他又在室內走了一圈,站住說:
「你先別忙著整理箱子,讓我先給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計劃,不能太魯莽,對嗎?」
停在書桌前面,他拿起媽媽的那張畫,仔細的看了看,玻璃已經打碎,木邊的框子也折斷了。他下意識的取掉了四邊的木框,把畫在手上捲了卷,又攤開來看,說:
「你母親可以成為一個畫家,她的筆觸很有魄力,皚皚的畫就太柔媚了一些。」翻過畫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的望著我,彷彿有所發現。過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