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瓊瑤
花謝了?當然,這已經是秋末時分了。我望著嘉嘉,她仍然穿著單衫,怪不得手凍得那麼冷。難道沒有人照顧她的服裝嗎?我脫下了身上的一件開口毛衣,站起身來,披在她的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說:
「這件衣服給你,多穿點,別受涼!」
她愣愣的注視著我,用手拉著毛衣的前襟,我簡直無法分析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慢吞吞的,她轉開頭去了,一面走,一面單調的重複的說:
「花謝了。花謝了。花——謝了。」
我抬起頭來,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絲花,真的,花——
已經謝了。
第十三章
自從和皚皚作了上次那篇談話之後,我發現我和她之間是更加疏遠了。她似乎在有意無意間避開我,就是在走廊和飯廳中碰到了頭,她也很少和我說話。由於她的冷漠,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尋友誼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時,都帶著幾分敵意和窺探的意味,常使我渾身不舒服,又滿心不自在。可是,我的生活已經太充實,又太忙碌了,中□和考大學兩項,就可以佔據我全部的思想和時間,我再也不願意為其他的事來傷腦筋了。「我和中□」,每每想到這四個字,我就能感到從體內流過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風已起,黃葉紛飛,小樹林裡大部份是常綠喬木,何況台灣許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已使遍地鋪滿了落葉。和中□坐在落葉堆中,凝視著那些葉子飄飄墜墜,一剎那間,可以盛滿一裙子的黃葉,那份詩情,那份畫意,真非筆墨所能形容。冷嗎?不!當兩人心頭都充滿了暖洋洋的熱力,冬風與春風,又相差幾許?有時,望著黃落飄零,我會衝口而出的念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中□會立即接下去念:
「不盡柔情滾滾來!」他把杜甫的名句「不盡長江滾滾來」胡亂竄改,改得雖然不倫不類,卻很貼合我們的實際情況。我笑了,他笑了,我覺得落葉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著一本教科書,全力集中思想想看進去。中□坐在我對面,忙忙碌碌的把紫籐花編成一頂花冠,孩子的玩意兒!但他編得那麼專心,那麼有勁,會使你覺得他在製造一件藝術品!回到我的書本上,我默記著那些差一點點就意義大異的英文片語,暗中詛咒著創造英文的那個人,怎麼會找到這麼多的介係詞,又用得如此廣泛和類似!誰能分得清楚那些in,on,of,off,發音像小波打噴嚏。真要命!還是中國的文字好得多,總不會把腦子轉得七葷八素。我蹙蹙眉,聳聳鼻子,撇撇嘴,搖搖頭。怎麼回事?那些片語就不肯鑽進我的腦子裡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麼事情不大對頭,中□怎麼了?為什麼我情緒如此不穩定?我猛的抬起頭來,中□正好好的坐在我對面,隔著石頭桌子,默默的注視著我。「五十五次!」他說。「什麼?」我愣住了,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正在試驗心靈感應。」
「什麼心靈感應?」「我在心裡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頭來!」
多傻!不是嗎?怪不得英文片語不肯跟我合作,原來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著嘴。然後,我笑了,他笑了,穿過花棚的冬風也笑了!雨季來了,花園裡整日是迷迷濛濛的一片。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雲層壓在屋簷和小樹林的頂梢。彩屏在我室內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書桌旁邊,和中□分佔著書桌的兩端,烤著火,聽著雨聲,望著雨霧織成的網,靜靜的溫習著功課。歷史、地理、國文、英文、代數、三角……哦,老天!如果沒有考大學的麻煩!風在林梢低吟著,像一支歌。雨在玻璃上輕敲著,像一首詩!他的鉛筆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點使我把書本落進火裡去。
「收收心!」他說。「如何收法?」我問。「眼睛看著書,心裡想著書!」
我的眼睛看著書,書上有一張討厭的臉在望著我,我皺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個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積!天!讓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麼好聽,雨那麼好看!收集了雨絲,織成一面網,網住了他,也網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書上了!」他說。
「噢,別太殘忍!」我祈求的仰望著他。
他的手指從我的額上滑到鼻尖上,然後落了下來,歎口氣。「我想吻你,憶湄。」「好的,把所有的學問都吻進我的肚子裡,我就可以不用再唸書了。」他對我搖頭。「你真不害羞。」我的臉驀然發熱,低下頭,趕快把眼睛對正書本,目不斜視。但他的身子挨了過來,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壓著我的,無數的吻,每吻一下,他輕輕的說:
「這是英文,這是國文,這是歷史,這是地理,這是代數……哦,還有三角、幾何、英文文法和補充教材,……噢,別動,補充教材比課本多一倍,現在才補到三分之一……」
一陣焦味,煙霧從腳下冒了起來,什麼地方失火了,推開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裡,一個小型火災剛剛開始!我跳了起來,他拉住我,扯過床上的一條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陣亂揮,火災撲滅了,幸未受傷,除了那條倒楣的裙子!我們相對站著,我瞪著他,他瞪著我。然後,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燒得旺旺的火也吐著紅色的火舌笑了。
在愛情的領域裡,幸福似乎是無止境的,自從那次深夜談話之後,沒有了嫉妒,沒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歡笑堆積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用快樂填補了每一厘,每一寸的空間。一會兒的凝眸,一會兒的依偎,一會兒的別離……都有著各種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經裝得太滿了,除了考大學的壓力時時刻刻壓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麼外力會使這杯子傾倒。可是,太滿的杯子總會外溢,我不能讓那杯子跟著所盛的東西同樣增長。有時,我會覺得我擁有的已經太多了,憑我,一個渺小的孟憶湄,似乎是無此資格的。但願天不妒我!隨著冬日的來臨,羅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羅太太和皚皚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輕易不走出門一步。羅皓皓,他是個變化最大的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們都不再上門了。這,顯然也使羅教授減少了許多工作,以前那種驚天動地的咆哮聲久已不聞了。皓皓彷彿比過去喜歡待在家裡些,但他不再纏我。只是,經常要帶著那股嘲謔的神情,對我來上一句:「憶湄,你什麼時候可以覺悟?」
「覺悟?」我不解的問。
「唔,當你發現你選錯對象的時候,不妨再來找我!」
「永遠不會!」我笑著跑開。他拉住我:
「憶湄,我常覺得你是個沒心的女孩子,對於我的癡情,你似乎絲毫都不在意!」「你錯了,」我站住說:「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顆心!」
「已經給人了,對嗎?」
「不錯!」我乾脆的回答。
「好吧!」他放開我,聳了聳肩:「看樣子,我只好去跳河了!」我大笑。說:「你永遠不會跳河!」他抱著手臂靠在走廊上,皺攏眉頭,屏著呼吸,狠狠的望著我。我帶著一串輕笑,溜向我的房間,他趕上來,幫我打開房門,像個紳士般對我一鞠躬,讓我進去。我隱進門內,他低低的說:「見鬼!我嫉妒你的快樂!」
轉過身子,他大踏步的走開。我倚在門上,望著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難道他真的會如此「受傷」?那不該是他這種個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會找到一個新的女朋友,把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進房門,立即把他的影子拋開,我有那麼多該想的事,實在無心去想他了!
小波選擇了火盆旁邊的一塊位置,作它的「臥房」,現在,它已經長成一隻碩壯的大貓了。只可惜,羅宅似乎沒有什麼老鼠,可以讓它表演一下,偶爾,它只能在廚房裡捉兩隻蟑螂,銜到我面前來炫耀一番。這樣也總比什麼都不捉好些,最起碼證明它不是個完全的廢物!我這個可憐的小殘廢,在羅家,它一直並不受歡迎,羅教授和羅太太對它都有一份明顯的厭惡。或者,因為它跛了一條腿,自然不像一般小貓那樣行動優雅,跳蹦敏捷。而我呢,卻正由於它是殘廢,就特別憐愛它一些。小波也是個精靈鬼,它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邊,才是它的安樂窩,不會被罵過來,趕過去,或踢上一腳。所以,它總是縮在我的身邊。(皓皓早已忘記共同養它的諾言,對它根本置之不顧。中□一看到它,就要戲呼我作「小慈善家」。)冬天一來,小波也染上了疏懶病,近來天天在火盆邊打呼嚕,連捉蟑螂的興致都沒有了。每次看到它酣臥在火爐邊,都使我聯想起皓皓的笑話,不知道它會不會有一天,鬍子也被老鼠咬掉了。不過,有一次,它倒是真的燒斷了三根鬍子。這天下午,我午睡醒來,火盆邊沒有小波的影子,床上也沒有,(近來,它已養成上我的床的壞習慣了。)難得,它今天居然變勤快了。我起了床,把火盆中的火燃旺了一些,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看看表,距中□下課回家還有好一會兒,打開了三角課本,禁不住再打了一個哈欠。sin2X等於多少?cos2X等於多少?一百個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