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頁 文 / 瓊瑤
「她在那兒,」何書桓靜靜的說:「她將永遠看著我們!」
他緊緊的盯著窗外,於是,我也覺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裡,到處都飄浮著如萍那對哀傷無助的眼睛。
第十三章
這天,我們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陽還很好,但是,我們到墳場的時候,天又陰了。夏日習慣性的風雨從四面八方吹拂而來,墓地上幾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樹在風中搖擺歎息。參加葬禮的人非常簡單,只有媽媽、我、何書桓和小蓓蓓。爸爸臥病在床,沒有參加,蓓蓓是我用皮帶牽著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尋人啟事,找尋爾豪,但是沒有消息。我們沒有為如萍登訃聞,我相信,訃聞對她是毫無用處的。她生時不為任何人所重視,她死了,就讓她靜靜的安息吧!就我們這幾個人,也不知道該算是她的友人、親人,還是敵人?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後,工人們的鐵鍬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聽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我才體會出陰陽永隔的慘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兒,一任狂風捲著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腳下徘徊低鳴。我的心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凌亂,一種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卻又乾又澀,流不出一滴眼淚。眼淚,我還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了!躺在那黑暗狹窄的洞穴裡,寂寞也好,孤獨也好,她一無所知!對這個世界,她有恨也好,有愛也好,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我咬緊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帶,皮帶上的鐵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墳穴,如萍,她是逃避還是報復?無論如何,她是已無所知,亦無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該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們來陪伴了,在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給過她友誼,何書桓也沒有給過她愛情。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於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墳一眼,默默的轉過了身子,媽媽在流淚,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媽媽。媽媽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傷而淒苦。我不敢接觸她的眼光,那裡面不止有對如萍的哀悼,還有對我的哀悼。我們一腳高一腳低的下了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沉重而凝肅。山下,車子還在等著我們,上了車,車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家門口。走下車後,媽媽先牽著蓓蓓走了進去。何書桓付了車錢,望著車子開走了。我說:
「進去吧!」何書桓沒有動,他凝視著我,眼光奇異而特別。一陣不祥的感覺抓住了我,使我渾身僵直而緊張起來,我回望著他,勉強的再吐出幾個字:「不進去嗎?」他用手支在門上,定定的注視我,好久都沒有說話。風大了,雨意正逐漸加重,天邊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了:「依萍,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聲,仰首望著烏雲正迅速合攏的天邊。我已經預感到他會說什麼,而緊張的在內心做著準備工作。「依萍,」他的聲音低而沉重:「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依萍,」他帶著幾分顫慄,困難的說:「我希望你能瞭解我的心情,我從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條生命!依萍,說實話,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會不顧一切的來追求你。我們為什麼要糊里糊塗的賠掉如萍一條命?這事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是我殺了如萍。我想,我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從這個痛苦的記憶中解脫出來了。所以,我必須逃避,必須設法去忘記這件事,我希望我能夠重新獲得平靜。」他凝視我,把一隻手壓在我扶著牆的手上。「依萍,你瞭解嗎?」「是的。」我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嘴唇,輕聲的說。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低低的,不勝淒楚的說:「依萍,我真愛你。」他的話敲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我的眼眶立即濕潤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說:
「你的計劃是——」「我想年底去美國,如果手續來得及,辦好手續就走。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申請到一份全年的獎學金。」
「是的。」「依萍,你不會怪我?」
「怪你?當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說。
「你知道,依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他痛苦的搖搖頭。「你的臉總和如萍的臉一起出現,我無法把你們分開來,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嗎?依萍?在經過這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後,我們怎能再一起走入結婚禮堂?如萍會永遠站在我們中間,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歡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聲。「這樣做,我是不得已……」
「我瞭解。」「我很抱歉,請原諒我,依萍。」
多生疏的話!我把眼光從天邊的烏雲上調回來,停在他的臉上,一張又親切又陌生的臉!眼睛裡燃燒著痛苦的熱情,嘴角上有著無助的悲哀。這就是何書桓?我熱戀了那麼久的何書桓?一度幾乎失去,而現在終於失去的何書桓?我閉閉眼睛,吸了口氣:「你不需要請求原諒,我瞭解得很清楚。」我艱澀的說:「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從現在起就分手,是嗎?」
他悲苦不勝的望著我。
「也好,」我虛弱的笑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頭,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來,濕潤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朧朧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依萍,」他試著對我笑,但沒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愛。」
勇敢?我痙攣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麼軟弱!我盯著他,「書桓,別離開我。」我心中在無聲的喊著:「別離開我,我孤獨,寂寞,而恐懼。書桓,別離開我!」我咬緊牙關,不讓心中的呼號迸出口來。「我這一去,」何書桓垂下眼睛說:「大概一兩年之內不會回來了,你——」他嚥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將來一定會有個很好的歸宿……」「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招待你到我的家裡來玩。」我說,聲調出乎我意外的平靜:「那時候,我可能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他微笑了,牽動的嘴角像畢卡索的畫,扭曲而僵硬。「我會很高興的接受你的招待,見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們在說些什麼傻話?多滑稽!多無聊!我嘗試著振作起來,嚴肅的望了望他。
「你大約什麼時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換言之,是下個月,或再下一個月。」
「是的。」「我想,我不會去送你了,」我說:「我預祝你旅途順利。」
他望著我,一瞬間,他看來激動而慘痛,他握緊我的手,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掉開了頭,他鬆掉我的手,輕聲的說了句:「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沒有什麼再要你幫忙的地方了,謝謝你已經幫過的許多忙,謝謝你給過我的那份真情,並祝福你以後幸福!」我的語氣像個演員在念台詞。
「我不會忘記你的!」他說,眼眶紅了。「我永不會忘記你!」他眨動著充滿著淚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
「會有那一天嗎?」我祈望的問。
「或者。」他說。「有時候,時間會沖淡不快的記憶,會癒合一些傷口,是嗎?」「或者。」他說。我凝視他,淒苦的笑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疊不太少的鈔票,遞給我說:「你們會需要用錢……」
「不!」我說:「我們之間沒有感情的負欠,也沒有金錢的負欠,我們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錢!」
「你馬上要用錢,你父親一定要送醫院……」
「這些,我自己會安排的!」
「依萍,別固執!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
「請你成全我剩餘的自尊心!」我說。
「好吧!」他收回了錢。「假如你有所需要,請給我一個信,我會盡力幫忙,我走之後,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裡去找我母親。」「你知道我不會,」我說:「既然分手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麻煩了!」「你還是那麼驕傲!」我笑笑,眼睛裡凝著淚,他的臉在我的淚光中搖晃,像一個潭水裡的影子。他的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們又對視片刻,他勉強的笑了一下說:
「那麼,再見!依萍!」
「再見了!」我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