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文 / 瓊瑤
「這是真的!」「為什麼?」媽媽問。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憋了一整天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水,一湧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過來,臉伏在床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繞住我的肩,拍著我說:「別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裡,你不懂,方瑜!我覺得是我殺了她!」「既然已經成了事實,哭又有何益?」方瑜說:「眼淚能換回你心內的平安嗎?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你是什麼意思?」我抬起頭來問。
「人生的兩面,生與死,你能證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嗎?她已經解脫了,她只把痛苦留給活著的人!我們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慘的事,那是對我們活著的人而言,對死者來講,雙腳一伸,他就無所謂快樂悲哀和痛苦慾望了!」
「你的話不像個教徒。」我說。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說。
我呆呆的坐著,對於生和死,一時間想得十分的虛渺和遙遠。方瑜不知是什麼時候走的,我一直那樣呆坐著,坐到夕陽西下,坐到天際昏茫,坐到夜色來臨。媽媽對我說了些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直到何書桓來了。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蒼白而傷感,媽媽推了張椅子給他,他坐進去,用手支著頭說:「我決定用土葬。」「為什麼?」我說。「留一個讓人憑弔的地方。」何書桓輕輕的說。
「可是——」我的思想恢復了,慢吞吞的說:「你知道,那邊一點錢都沒有了——」「這件事讓我來辦吧!」何書桓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和煩躁。他的眼睛瞪著我的床單,始終沒有投到我的臉上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咬著嘴唇,默默的發愣。我凝視著他,忽然間,覺得他已經距離我非常遙遠了。一層隔閡在我們之間莫名其妙的升了起來,我雖看不到它,卻清楚的感覺到了。我無法捉摸他的思想,也無法讓他注意我,他看來那樣沮喪而若有所思,彷彿完全陷在另一個我不解的思想領域裡。我開始模糊的感到一種驚恐,一種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緒,為了打破這使人心慌意亂的沉寂,我用近乎緊張的聲音說:
「爸爸也病了。」「怎麼?」何書桓皺皺眉,聽不懂似的問,他還沒有從他的思想領域裡走出來。「爸爸病了,醫生說要送醫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臉上一掠而過,聲調平淡而冷漠,彷彿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醫生說是中風,可能半身不遂。」我倉猝的解釋,聲音是顫慄的,我想哭。「哦。」他又「哦」了一聲,再看看我,就從口袋裡取出一疊鈔票,放在床邊的小櫃子上,說:「你先拿這個去辦吧,明天我再送點錢來。」我脹紅了臉,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說這些,難道是為了想問他要錢?可是,他的神情那樣蕭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沒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臟抽緊而痛楚起來。「別離開我,書桓!」我心底在叫著:「別鄙棄我,書桓!我需要你,請幫助我,我那樣孤獨!」我心中反覆的喊著,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聽不見,也感不到。他站起身來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門口走去說: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買了六張犁山上的一塊地,天氣太熱,不宜停棺太久,後天就下葬!」「你要走了嗎?」我心亂如麻的問。
「是的,明天早上,我會再送錢來。」
錢,錢,難道我們之間,就只有錢的關係了嗎?我跟著他到大門口,心如刀絞。「書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心裡哀求的叫著,但他卻那樣漠然,那樣無動於衷!站在大門口,他不經意似的望著我說:
「再見!」我靠在門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裡,頓時感到五內俱焚,我覺得,他這一走,是真的走了,從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這樣呆呆的靠著門,凝視著虛無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媽媽大聲喊我,我才發現天已黑了。我和媽媽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飯後,我回到屋裡,一眼看到那架鋼琴,我走過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裡,把前額靠在冰冷的琴蓋上。媽媽走了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問: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麼病?」「心臟衰弱和高血壓。」
「嚴重嗎?」「是的。」
媽媽不說話了,在我床上坐下來。我們沉默極了,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打開琴蓋,胡亂的按了幾個琴鍵,單調的「叮咚」聲聽起來那麼落寞、無奈和淒涼。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門,這麼晚了,是誰?我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書桓!他剛走怎麼又來了?我既驚且喜。「書桓,你回來了,你到底又回來了!」我想著,他卻一語不發,我把門開大,讓他走進來。當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發現他面如死灰,神情慘沮。他坐在我給他的椅子裡,用手支住頭,默然不語。我坐在他對面,心慌意亂的望著他。終於,他抬起頭來,臉上眼淚縱橫,我喊:
「書桓!」「依萍,」他蹙眉凝視著我說:「你知道如萍自殺之前是到哪裡去的?」我搖搖頭。「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這兒來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殺了。」
「一封信?」我問。「是的。」何書桓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已揉縐了的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遞給我,我接了過來。何書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額抵著窗檻,注視著外面的夜色。我打開了信紙看下去:
「書桓:
提起筆來,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現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還記得不久前,我們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賞月嗎?那天晚上,你曾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可是,現在,書桓,你在哪裡?你心裡還有我一絲絲,一點點的位置嗎?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會選上她的!只是,當你第一次從我身邊轉向她,我認了命,因為我明白她樣樣比我強!但,在我已經對你死了心,而將要從這次打擊裡恢復的時候,你又來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麼的驚喜交集!我以為我每天深夜的祈禱終於得到了上帝的憐憫,我感恩,我狂喜。書桓,我愛你,我可以為你發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腳,我一定會仆伏在你的腳下去做的!書桓,你不知道我愛你有多麼厲害,當你說要和我訂婚的時候,我差點要高興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為著想證明我不是在做夢……然後,依萍來了,用不著對你說任何一句話,你的心又從我這邊飛走了,你再度離我而去,連一絲絲的留戀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從得到你的狂喜中甦醒,就被糊里糊塗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獄裡了!
真的,書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甘心,你為什麼要玩弄我?欺騙我?你既然愛了依萍,為什麼又回過頭來哄我,你那麼好,那麼偉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無用的,你為什麼要拿我去尋開心?
你使我失去了媽媽的愛,她認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恥辱。她卷款出走了,對我一點也不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數日之內,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親,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從不敢想和依萍奪愛,真的,我喜歡依萍,她堅強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強了!我決不敢奪她的愛!可是,你為什麼要回到我身邊來讓我狂喜一次呢?為什麼?
我不恨你,書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媽媽走了,你也走了,我在這世界上已一無所有了!書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願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麼,你或者也會多愛我一點點,是嗎?
書桓,我還是不甘心!你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哄我?只要你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訴我原因!
月亮沒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寫了,書桓,但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祝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頭來,何書桓仍然凝視著窗外,雙手插在口袋裡。我走過去,把信紙交還給他。他沒有回頭,只收起信紙說:「依萍,你的報復,加上我的報復,我們把如萍送入了絕境,我們兩個!依萍,你有什麼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欄杆,說不出話來。
「依萍,我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兩個人!」
「書桓——」我勉強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書桓說,他的聲音低而嚴肅,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視著外面說:「我覺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們!她血污的臉正對著我們!你看到了嗎?」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燈和別人家的房頂外,什麼都沒看見。但,何書桓的話使我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