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幸運草

第37頁 文 / 瓊瑤

    「喔!」翠姑恍然的說:「你是沈少爺!怪不得我覺得臉很熟,你們搬來那天我也看到過你的!」

    「算了!什麼沈少爺,我叫沈其昌,其他的其,昌隆的昌,」說著,他用手指在沙上寫下了沈其昌三個字,又笑著問她:「你呢?」「李翠姑。」翠姑說著,臉又紅了,因為她根本不認得沙上那三個字,她死死的盯著沙上的字,想記住它的筆劃。

    「你沒有念過書嗎?」沈其昌問,聲音裡帶著點憐惜。

    「沒有。」她搖了搖頭,臉更紅了。

    「沒關係,以後我教你,」沈其昌輕鬆的說,從地上站了起來,望了望海水,忽然說:「一起去游泳怎麼樣?」

    「好……不過……」翠姑囁嚅著,她不能說沒有游泳衣。

    「沒有游泳衣嗎?走,先去租一件來用,明年暑假我從台北帶一件來送你!」沈其昌說,有點憐憫的望著她。

    翠站從更衣室裡走了出來,那件大紅色的游泳衣緊緊的裹著她那健康的、豐滿的身體。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望了望沈其昌,羞澀的垂下了眼睛。沈其昌望了她一眼,眼睛裡充滿了讚美和詫異,然後說:「走!讓我們游泳去!」當他們並肩走進水裡的時候,他又輕輕的加了一句:「翠姑,你很美!」

    那晚,翠姑一夜都沒有睡著。這是她有生十七年間的第一次。沈其昌在家中足足待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中,翠姑幾乎天天和沈其昌在一起,她發狂般的依戀著他。雖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連握她的手都沒有握過。但,翠姑覺得他的一言一語,一個笑容,一聲歎息,都和她那麼親切。她並不瞭解他,但卻極單純,而極熱烈的愛上了他。

    翠姑認為沈其昌的知識和學問是無邊的,她知道他在台大讀外文系,至於什麼是「外文」她卻茫然不知。一次,她鼓起勇氣來問他,他卻憐憫的對她笑笑,搖著頭說:

    「你這個可憐的小東西!」

    沈其昌平日說的許多話,都是翠姑理解能力以外的,但她依然喜歡聽他說。他會告訴她一些小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什麼英國的詩人啦,美國的作家啦,有時他還會吟誦一些她所聽不懂的詩句,當她惶惑而敬佩的望著他背誦時,他就會啞然失笑的說:

    「啊,你是不懂這些的。走!我們游泳去!」

    他真的開始教她寫字,但是教得毫無系統,他想起什麼字就教她什麼字。例如一天雨後,他向她解釋「虹」的成因,就教她寫「虹」字。一天他告訴她他住的白屋叫「隱廬」,就教她寫「隱廬」兩個字。翠姑竭力想學會一切他教她的東西,常常深夜不睡覺的在紙上練習著那些字。

    一天午後,翠姑和沈其昌一起坐在沙灘上,海面有許多人在載沉載浮的游著泳。一個瘦瘦的男人在教一個胖女人游泳,那胖女人拚命用手抓著那男人,嘴裡發出尖銳的怪叫聲。翠姑笑著看了一會兒,把眼光調到天上,天空是明朗的蔚藍色,幾朵白雲在游移著。「雲是會變的,是不是?」翠姑說:「以前我常常坐在那邊大樹底下,看著雲變,有的時候變一隻狗,有時變一隻貓,還有時會變成一座房子,或一個城。」

    「嗯,雲是會變的,」沈其昌很有趣味的望著她:「你看著雲的時候想些什麼呢?」「啊,想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是……都是不會發生的。有時我想我會變成一個公主,住在那個像城市一樣的雲裡面。」翠姑紅著臉說。「哦,是的,每人都有幻想,一些海市蜃樓的幻想。」沈其昌低低的說,這幾句話是對他自己說的。

    「海什麼?」翠姑問,「海市蜃樓」四個字中,她只聽懂了一個海字。於是,沈其昌向她解釋什麼叫「海市蜃樓」,同時把這四個字寫在沙灘上教她。翠姑睜大了眼睛,半天都弄不明白到底什麼是海市蜃樓。最後,沈其昌不耐的站起身說:

    「哎,你這個笨蛋,你一輩子也不會懂什麼是海市蜃樓的,還是快點回去幫你媽賣冰吧!」

    那天晚上,翠姑為這幾句話飲泣了大半夜,她是苯蛋!她什麼都不懂!她不知道蜃樓是什麼!於是,她明白,在她和那「隱廬」的小主人之間,有著那麼大的一段距離,這段距離是永遠不可能縮短的。

    翠姑的傷心一直延長了好幾天,因為,第二天她發現沈其昌已經到台北去了,他寒假要留在台北。於是,又要等待漫長的一年,她才能重新見到那隱廬的小主人。

    三

    海邊的夜似乎來得特別早,太陽落山沒有多久,那些絢爛的晚霞也轉變了顏色,連那白色的浪花好像也變成灰色了。翠姑用手抱住膝,仍然靠在那棵大樹上。風大了,海浪喧囂著奔向岸上,又怒吼著退回去。翠姑低聲唱起沈其昌常常哼著的一個歌曲: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聞萬馬,齊奔騰。

    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後湧前推,到海濱。

    翠姑並不瞭解那歌詞,但沈其昌給她解釋過,她知道這是描寫夜晚的大海的。所以,每到夜晚,她就會不由自主的低唱起這個歌來。「翠姑!翠姑!」母親的呼喚聲劃破長空傳了過來,翠姑驚跳了起來,一面高聲答應著,一面向家裡跑去。才走到浴場出口處,就看到母親皺著眉頭站在那兒,不高興的說:

    「你每天下午跑到海邊做什麼呀?吃晚飯了都不回來!快回去,榮生來了,又給你帶了塊花布來!」

    「誰希罕他的花布,乾脆叫他帶回去算啦!」翠姑噘著嘴說,一臉的不高興。「你別鬼迷了心吧,榮生那孩子可不錯呀!實心實眼的,我們這樣人家,能和他們攀了親……」

    「算了吧,鬼才看得上他呢!鍋灰似的……」翠姑詛咒似的說,臉漲得通紅。才走進了大門,翠姑就看到榮生站在那冰室的大廳裡,傻頭傻腦的衝著她笑,咧著一張大嘴,露出白白的牙齒,皮膚黑得發亮,和他那身土裡土氣的黑褂兒似乎差不多少,胖胖的臉上堆滿了笑,看起來不知怎麼就是那麼不順眼。

    「喂,翠姑,昨天我跟爹到台北給人家鋪草皮,順便幫你買了塊料子,你看看可喜歡。」

    「哼!」翠姑打鼻子哼了一聲,瞪瞪眼睛沒說話。

    「還有,上回你說喜歡那種大朵兒的白玫瑰花,我給你摘了一大把來了,都放在你屋裡花瓶裡養著呢!」

    翠姑看了他一眼,仍然沒說話。其實,榮生倒真是個沒心眼的好人,他父親和翠姑家裡是同鄉,以前兩家也是結伴兒到台灣來的,所以翠姑和榮生始終是青梅竹馬的小伴侶,兩家的父母也都有心促成這件事。榮生的父親現在有一個小小的花圃,靠賣花兒草兒過日子,倒也混得不錯。榮生很肯苦幹,每天天一亮就施肥鋤草,花草都比別家的肥。他對翠站是死心塌地的愛著,兩家雖然隔了足足八里路,他一有工夫仍然徒步到李家來看翠姑。翠姑起先也很喜歡他,只是,自從去年暑假之後,翠姑卻再也看不上他那張黑黑的臉龐和那傻氣的態度。看到翠姑一直不說話,榮生有點不知所措的摸了摸腦袋,小心翼翼的對翠姑看了兩眼說:

    「你不去看看那塊料子嗎?我不知道要買多少,布店老闆說,四碼布足夠了,我就買了四碼半。你上次說喜歡黃顏色,所以我買了件黃花兒的,你不看看嗎?」

    「先吃飯吧,吃了飯再看好啦!」翠姑的媽嚷著說。

    在飯桌上,翠姑依然像在賭氣似的不說話,榮生那副茫然失措的樣子使她尤其不高興。但,一想起他徒步八里路來看她,等會兒還要徒步八里路回去,就看在小時一塊兒踢毽子的份兒上,也不該不理人呀!想到這兒,不禁把板著的臉兒,放柔和了一點兒,望著他說:

    「你媽好麼?」「好,好,好。」榮生一疊連聲的說,看到翠姑開了口,如獲至寶般的笑著,一面拚命用手摸著腦袋。翠姑望著他那副傻頭傻腦的樣子,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榮生看到她笑了,也莫名其妙的跟著笑了。

    晚上,當榮生走了之後,翠姑的媽在燈下縫著衣服,一面望著翠姑說:「不是我說,榮生還真是個好孩子,心眼好,肯努力,我們還求什麼呢!哪一種的人配哪一種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和榮生他們攀親是最好的了。假如你嫁到有錢人家裡去,那才有得是氣要受呢!唉,翠姑,你可別糊塗呀!」

    翠姑垂著眼簾,靠著桌子站著。桌子上那瓶白玫瑰,在燈下顯得朦朦朧朧的。她摘了一朵下來,湊到鼻尖上去聞著,一股香氣直衝到她鼻子裡去。她瞇起眼睛,又想起那白皙的、清秀的、漂亮的青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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