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文 / 瓊瑤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儂意!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
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
更有那訴不盡的相思,把一路圈兒圈到底。」
我倚著鐵索,把頭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淚珠在水面畫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這無數的圈圈裡,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臉,一葦的臉,和媽媽的臉。是的,媽媽的臉,媽媽正隱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傷的望著我,彷彿在對我說:「你也織成了一個黑繭嗎?一個咬不破的黑繭嗎?」
是的,咬不破的黑繭!我凝視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綢。我在寒風中抽搐,水面的圓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連串的,不斷的此起彼伏著。
夜風包圍了我,黑暗包圍了我,螢光燈熄滅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這暗夜中舉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無論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這個自織的黑繭。夜霧更重了,我已經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蜃樓
一
午後下了一陣急雨,正像海邊所常有的暴雨一樣,匆遽、雜亂、而急驟。但,幾分鐘之後,雨停了,熾烈的太陽重新穿過了雲層,照射在海面和沙灘上,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和沒下雨以前似乎沒有什麼分別,只在遠遠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彎彎的掛著一個半圓形的彩虹。
翠姑站在井邊,手裡握著水桶和繩索,對天邊那五色繽紛的彩虹看了幾秒鐘。「虹」,她思索著那個字是怎麼寫好,但是卻記不起來了。她對自己搖搖頭,把水桶拋進井裡,用力的拉起滿滿的一桶水來,然後一隻手提著水桶,另一隻手拉著裙子,向家裡走去。地上的沙子還是濕的,太陽曬在上面熱熱的,赤腳走在上面非常的不舒服。
穿過了那間在夏天用來作冰室的大廳,她一直把水提進了廚房裡,在灶前面燒火的母親慈愛的看了她一眼:
「累了吧,把水倒在缸裡去歇一下吧!還有好久才吃飯呢。」
翠姑走到屋子外面,用來作冰室的大廳空空的,椅子和桌子都疊在一起,上面厚厚的積了一層灰塵。現在還不到冰店開張的季節,等到六月裡,台北的一些學校裡放了暑假,這兒又要熱鬧了起來。海濱浴場會擠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花花綠綠的游泳衣,帶著帳篷在海灘上過夜。那時候,他們冰店裡也會熱鬧了起來,擠滿了年輕的學生和城裡來的少女們。六月,翠姑默默的計算著日子,到那時候,住在那邊別墅裡的沈少爺也該回來了吧。
翠姑沿著門口寬寬的街道向前進,其實,這根本不算是街道,路上全是黃色的沙子,只因為兩邊有著幾家店舖,所以這也就算是「街」了。在幾年前,這兒還是一片荒涼的不毛之地,只因為後來有投機的商人在這兒辟了一個海濱浴場,所以頓時熱鬧了許多。水果店、冰店、吃食店,都陸陸續續的建造了起來。翠姑的父親李阿三也拿著從大陸帶出來還剩下的一點積蓄,開了這家冰店,勉強的維持著一家三口的生活。翠姑穿過了那幾家店舖,向海邊上走去,只有在海灘上,她才能看到那建築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那俯瞰著整個海面的別墅。翠姑走向海邊,海水有節拍的湧向沙灘,又有節拍的退了回去。翠姑站在水中,讓那些白色的泡沫淹過她的腳背,那微溫的海水帶給她一陣舒適的快感。她仰起頭,望著那沐浴在陽光中的白色樓房,那白色的建築物高高的站在那兒,帶著幾分倨傲的神態。翠姑低下了頭,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髮,她用一隻手拉住裙子,用腳趾在沙灘上劃出「隱廬」兩個字。這兩個字的筆劃都這麼複雜,翠姑不知道自己寫錯了沒有。但,她猜想是不會錯的,因為她曾經好幾次看過那刻在水泥大門上的金色字體。她又抬頭看了看那所別墅,在沙子上緩緩的再寫下三個字「沈其昌」,字跡歪歪倒倒的,不大好看,翠姑正想用腳抹掉它,一陣海浪湧了上來,把那些字跡都帶走了。
太陽逐漸的偏向了西方,幾抹彩霞從海的那一面升到了空中,海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粉紅色了。翠姑向岸上走去,在一棵大樹底下坐了下來。隨手撿了一根枯枝,在沙上亂劃著,劃來劃去,總是「沈其昌」三個字。半天之後,她抬頭看看天,用手枕著頭靠在樹上,微笑著低低的說:
「六月底,他就會回來了,去年,他不是也六月底回來的嗎?」她瞇著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漂亮而英俊的青年。
二
第一次見到沈其昌正是去年六月底,天氣燠熱得像一個大火爐。翠姑在桌子之間來往穿梭著,汗水濕透了她那件花麻紗的衫裙。她忙碌的遞著碟子杯子,檸檬水、橘子汁、刨冰、西瓜……雖然她自己渴得要命,卻沒有時間喝一點東西。小冰店裡擠滿了人,充滿了喧囂和笑鬧的聲音。
「喂!四杯橘子汁。」翠站正在轉動著刨冰的機器,一個男性的、柔和的聲調在她耳邊響著。她抬起頭,四個青年正跨進了冰店,剛才對她說話的青年個子高高的,皮膚很白,一對黑眼珠亮得出奇。翠姑像觸電似的微微呆了一陣,這人的臉龐好熟悉,似乎在那兒見過。她拿著四杯橘子汁的托盤,走到那四個青年的桌子前面,把橘子汁一杯杯的放在他們面前,這時,她看到其中一個推了推那起先向她說話的青年說:
「喂,沈其昌,這兒居然會有這樣出色的姑娘,想來你假期中不會寂寞了!」翠姑並不太懂這幾句話,但她看到他們四個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看,就知道他們是在說自己了。她不禁微微的紅了臉,拿起托盤正想走開,另一個青年笑著拉住她說:
「喂,你叫什麼名字?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我們付錢!」
翠姑迷惑而又驚訝的望著他們,她從沒有應付過這種局面,有點兒不知所措了。這時,那被他們叫作沈其昌的青年卻微笑的對那拉她的人說:
「別胡鬧,小朱!人家的樣子滿正經的,別為難她!」
小朱鬆了手,翠姑急急的拿著托盤走回櫃檯來,她臉上熱熱的,心一直在跳。偷偷的斜過眼睛去看他們,卻正好看到沈其昌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握著杯子,嘴裡銜著吸管,眼光溫柔的望著她。他們很快的就喝完了杯裡的橘子汁,高聲的叫鬧著要去比賽游泳,只有沈其昌一直文靜的微笑著。翠姑猜想他一定不大會游泳,因為他的皮膚那麼白,像個女孩子似的,決不是常在太陽底下曬的人所能有的。像劉阿婆家的榮生,就黑得像鍋底子一樣。翠姑正在想著,他們已經喧鬧著跑來付賬,錢是沈其昌付的,翠姑在忙亂中竟多找了一塊錢給他。沈其昌微笑的還給她一塊錢,溫柔的說:
「你算錯了,小姐。」翠姑目送他們走開,「小姐」的稱呼,使她好半天都覺得暈陶陶的。第二天黃昏的時候,冰店裡的生意比較清談了些,翠姑就習慣性的到海灘上來走走。通常來游泳的遊客,多半是一清早從台北或別的地方坐火車來,黃昏的時候就回去了。但也有一些人帶著帳篷來露營。翠姑最喜歡看那些人穿著鮮艷的游泳衣,在水裡蕩來蕩去的樣子,她羨慕他們的安適愉快。在她,雖然守著海邊,卻很少游泳。她只有一件黑色的游泳衣,還是母親好多年以前給她縫的,而現在,由於她的體型有了大大的改變,那件游泳衣是早已不能穿的了。她站在海灘上,羨慕的望著幾個少女在水中尖叫的拍著水,和她們的男朋友們笑鬧著。她有點失意的沿著水走,低垂著頭,數著自己的步子。猛然,她停住了腳步,睜大了眼睛,她差一點走到一個男人的身上!那男人正仰臥在沙灘上面,閉著眼睛,顯然在享受著那黃昏時和煦的日光。當她發現這人就是昨天在冰店裡給她解圍的沈其昌時,禁不住「啊」的驚呼了一聲。沈其昌也吃驚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翠姑,就從地上坐了起來,微笑的說:「也來游泳嗎?」翠姑羞澀的搖了搖頭,望著面前這英俊的青年。大概由於太陽曬了的關係,他今天不像昨天那樣白,皮膚紅紅的,赤裸的上身有著亮晶晶的水珠。
「店裡不忙了嗎?」沈其昌繼續問,聲調非常溫和。
「現在不忙了,中午最忙。」翠姑克服了自己的羞澀,輕輕的回答,又疑惑的望著他問:「你晚上睡在那邊帳篷裡的嗎?」「不!」沈其昌搖搖頭,指著高處的那座白色的樓房:「我家在那邊,我在台北讀書,暑假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