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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瓊瑤

    「什麼意思?」志翔問。

    「你現在說話,也學會了撒賴,和丹荔一模一樣!」

    志翔笑了。把手放在志遠胳膊上,他認真的說:

    「別開玩笑,哥。你在營造廠等於是賣勞力,你難道不能找點教書的工作嗎?」「我沒有資歷教書,」志遠坦白的說:「他們也不會用一個東方教員,假如我不賣勞力,我只能去餐廳打工,那待遇又太少了。你知道,志翔,」他溫和的說:「爸爸下個月過六十大壽,我們總得寄一筆錢回去給他們光采光采,是不是?兩個兒子都走了,他們唯一安慰的時刻,就是收到我們的支票,知道我們兄弟都混得不錯的時候。」

    「假如爸爸媽媽知道,這筆錢是你賣了命,挑土抬磚去賺來的……」「志翔,」志遠啞著嗓子叫,嚴厲的盯著志翔。「你敢寫信提一個字……」「我當然不敢!」志翔接口說。「所以,我寫回家的信也越來越短了。難怪媽來信說,以前是志遠一個人『發電報』回家,現在是和志翔兩個人一起『發電報』回家!」他歎了口氣。「不過,現在好了,也快捱到我畢業了,等我畢了業,你總沒道理再阻止我找工作,那時我們一起做事,積一點錢,還清家裡為我們所欠的債務,也就該回家了!」

    「回家?」志遠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好像這是好深奧的兩個字,他臉上有種做夢似的表情。半晌,他才說:「志翔,我們到時候別吵架,你畢業之後,還是不能工作!你要把你的雕刻完全學好!所以,我已經想過了,畢業並不能代表成功!你說的,你的雕塑缺少很多東西,我打聽了,你可以跟一位著名的雕刻家學雕刻……」

    「哥,你瘋了!」志翔大叫。「你知道學費有多貴!你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志遠說:「可是我堅持這樣做,你有天才,你學得出來!至於我呢?你看,我的肌肉還很發達,我的身體還很健康,那一點點工作難不倒我!你如果尊重我……」「尊重!尊重!」志翔怒沖沖的大吼了起來:「我不能再由你來擺佈!我再也不聽你這一套,我如果繼續這樣來『尊重』你,就等於是在謀殺你!我跟你說,我決不!決不!決不!」「志翔!你要講理!」「講理?」志翔激動得臉都紅了,青筋在額上跳動。「我講理已經講夠了!不講理的是你!哥哥,別逼我,這兩年來,我生活得太痛苦了,每想到你是在忍辱負重的栽培我,我就覺得快要發瘋了!哥哥!你講講理吧!你拿鏡子照照,看看你自己,面黃肌瘦,雙目無神……」

    一聲門響,憶華走了進來,志翔住了嘴,憤怒和激動仍然明寫在他的臉上,憶華詫異的說:

    「志翔,你們兄弟兩個又在吵架嗎?」

    「吵架,是的,我們在吵架!」志翔憤憤然的吼著。「憶華,你去對哥哥說,你去跟他講個明白!如果他再固執下去,再不愛惜他自己的身體,我告訴你!」他忍無可忍的衝口而出:「你在沒有成為我的嫂嫂之前,就先要為他披麻戴孝!」說完,他衝出了屋子,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

    憶華看著志遠:「這是怎麼回事?」「我要他畢業後去專學雕塑。」

    憶華走近志遠,她用手捧起志遠的頭,仔細的審視他的臉,然後,她坐在志遠的身前的地板上,把面頰輕輕的依偎在他的膝上,淚水緩緩的從她眼裡溢了出來,浸透了他的長褲。他慌忙用手攬住她的頭,急急的說:

    「你怎麼了?憶華?你別受志翔的影響,我好得很,我真的好得很,最近,也沒犯胃痛,也沒犯咳嗽,真的!憶華!」

    憶華用手緊攥住他的手。

    「志遠,我並不想勸你什麼,我只是想知道,」她嗚咽著說:「你這副沉沉重擔,到底要挑到何時為止?」

    志遠用手臂環繞著憶華的頭。

    「憶華,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瞭解我的個性嗎?」

    憶華抬起帶淚的眸子瞅著他。「就因為我太瞭解你,我才怕……」

    「怕什麼?」「怕……」她用力的、死命的抱住他。「怕志翔不幸而言中!」「笑話!你們何苦安心咒我?」志遠惱怒的說。

    「那麼,」憶華祈求的注視著他:「辭掉你的工作,休息一段時間吧,我和爸爸,還有點積蓄……」

    「憶華!」志遠嚴厲的打斷了她:「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了?你以為我會辭去工作,用你父親的血汗錢?如果我是這樣的男人,還值得你來愛嗎?憶華!別提了,我們到此為止!對我工作的事,不許再討論一個字!聽到了嗎?」他望著憶華那對淒楚的、深情的眸子,猝然的把她擁在胸前。「對不起,憶華,我不是安心要對你吼叫。放心吧!好嗎?我的身體結實得很,我不會讓你……」他笑了,開玩笑的說:「當寡婦!」

    憶華驟然感到一陣寒顫,她一伸手,迅速的蒙住了他的嘴,臉色發白了。志遠笑了笑,甩甩頭,他說:

    「奇怪!就許你們胡說八道,我說一句,你就受不了!」他吻住她,嘴唇滑過她的面頰,溜向她的耳邊:「放心,」他低語:「我會為你長命百歲,活到我們的孫子娶兒媳婦的時候!」

    她含著淚,卻被這句話逗得笑了起來。

    「那會是多少歲了?」「讓我算一算,我今年三十四,明年和你結婚的話,後年可以有兒子了,兒子二十歲生兒子,我五十六,孫子二十歲生兒子,我七十六,曾孫二十歲結婚的話,我是……」他裝成一個沒牙老公公的聲音怪腔怪調的說:「老夫是九十六的人了!老婆子,你說咱們活到九十六,是夠呀還是不夠呢?」

    憶華忍俊不禁,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含羞的把頭藏進了他的懷裡。

    第十九章

    終於,來到了這一天,志翔畢業了。

    怎樣的安慰,怎樣的歡樂,怎樣的狂喜啊!當志翔拿到了那張畢業證書,聽到一片恭賀之聲,看到志遠含淚的注視,和聽到他那發自內心深處,和淚呼出的一聲意大利文:

    「裡千加多(Licenziado)!」

    這句話翻成中文的意思是「碩士」,事實上,在意大利,藝術沒有「碩士」、「博士」等學位可拿,這只是一個稱謂而已。但是,要博得這聲稱謂,卻要付出多少代價!志翔的眼眶不由自主的發熱了,不為了自己,而為了那「望弟成龍」的哥哥!藝術學院的畢業典禮是很簡單的,或者,學藝術的人本身就不喜歡拘泥於形式,因此,除了取得一紙證書外,並沒有什麼隆重的儀式。但,當晚,在高祖蔭家裡,卻是燈燭輝煌的。憶華燒了整桌的菜,開了一瓶香檳,一瓶白蘭地。這也是丹荔第一次正式拜訪高家。

    丹荔穿了件大領口的白色麻紗襯衫,領口和袖口都繡滿了花朵,下面繫著一條紅色拖地的長裙,頭髮上綁了根繡花的髮帶,耳朵上墜著副圈圈耳環。頗有點吉普賽女郎的味道。她笑,她叫,她喝酒,既不靦腆也不羞澀。大方靈巧得讓人眩惑。憶華呢?穿了件淺藍色有小荷葉邊的長袖襯衫,藍格子的長裙,依然長髮垂肩,依然恬靜溫柔。她不大說話,卻總用那對脈脈含情的眼光看著志遠。高祖蔭開懷暢飲,喝得醉醺醺的,一面悄然的打量著這兩個女孩,就不能不讚歎造物者的神奇!它造出迥然不同的兩個少女,造出迥然不同的兩種美,然後,再把她們分配給一對最傑出、最優秀的兄弟!

    志翔捧了一滿杯的酒,繞過桌子,走到志遠的面前,他雙手捧杯,滿臉激動,眼睛灼灼發光,喉嚨哽塞的說:

    「哥哥!我敬你一杯!為了——一切的一切!」他仰頭把酒杯一飲而盡。「志翔,」志遠已經有了三分酒意,舉起自己的杯子,他也一飲而盡。「你不要敬我,我應該敬你,今天,你知道你完成了什麼事嗎?你完成了我十年來的期望!十年的異地流浪,十年的天涯飄泊……志翔!如果沒有你,我這一生是白活了!我敬你一杯!」他又舉起杯子。

    憶華悄悄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代你敬好嗎?」她柔聲問。「你已經喝得太多了!」

    「憶華,」志遠眼眶潮濕的望著她。「今晚,你就讓我放量一醉吧!人生難得幾回醉!你知道嗎?這個喜悅的日子,是我期待了十年的!十年,多麼漫長的一段歲月!我怎能不醉一醉呢?」他再乾了杯子。

    丹荔笑意盎然的站起來了,對志遠說:

    「我也敬你一杯!為了化敵為友!」

    「你嗎?」志遠瞪著她。「既然是敬我,丹荔,你總得稱呼我一聲吧!」「那麼,」丹荔調皮的說:「我叫你一聲:真理先生,至情至性先生!」「這是個什麼怪稱呼?」志遠愕然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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