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瓊瑤
「你怎麼知道?」她問。
「狗都會認主人。」「那它剛剛怎麼跑到你懷裡去了?」
「因為……」他為之語塞,就笑著說:「它認了我當主人哩!」「你——」她瞪圓了眼睛,鼓著腮幫子,接著,就熬不住「噗」的一聲笑了。「你很會胡說八道,」她說:「你叫什麼名字?」「不告訴你。」他學她的語氣說。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的嘰咕著,轉過頭去找她的「雪球」。那小東西那麼肥,那麼胖,小腳爪又那麼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經喘吁吁的了。它折回到它女主人的身邊,趴伏在她腳邊的草地上,吐長了舌頭直喘氣。她憐惜的蹲下身去,毫不在意的席地一坐,用手揉著「雪球」那毛茸茸的腦袋,嘴裡繼續嘰哩咕嚕著:「雪球雪球你去哪兒?你去咬那個小壞蛋!」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邊也坐了下來,弓著膝,他望著她那紅撲撲的雙頰,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輕而稚氣未除的面龐,覺得心中竟沒來由的一動。他從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寫下「江浩」兩個字,抬眼看她。她衝著他嫣然一笑。接過那枯枝,她在江浩兩個字的旁邊,寫下了「林曉霜」三個字。他們彼此對視了一會兒,笑意充盈在兩個人的眼睛裡。然後,他低低的吹了一聲口哨。
「林曉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你的意思是說,人很醜!」
「哈!」他笑了。「你們女孩子都是一個樣子,專門小心眼,在雞蛋裡挑骨頭,我以前有個女朋友,也是這樣!」
她的眼珠靈活的轉了轉。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現在到哪兒去哩?」
「誰知道?」他聳聳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沒認真過,跳跳舞,看看電影,如此而已。現在嗎?八成是別人的女朋友了。」她唇邊的笑容消失了,臉上有種又好奇、又同情、又憐惜的表情。「你失戀啦?」她率直的問。
「失戀?」他一怔,接著,就大笑了起來。「笑話!我失戀?你少胡扯了!我江浩會失戀?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話,什麼樣的女孩都追得到!我失戀?我根本戀都不戀,怎麼失戀?」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頭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著小狗的頭,嘴裡喃喃的念叨著:
「雪球雪球咱們走,不聽這個傢伙亂吹牛!」
他望著她那股孩子氣的臉龐,聽著她嘴裡的嘰哩咕嚕,覺得有趣極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別走,你住在什麼地方?」
「樹林那邊,什麼蘭蕙新村。」
「才搬來的嗎?」她點點頭。「你多少歲?」「十九。」「騙人!」他笑著說:「你發育未全,頂多只有十六歲!」
「胡說!」她一唬的從地上直跳起來,用手把腰間的衣服握緊,顯出身材的輪廓,臉孔漲得通紅,她旋轉著身子,姿勢美妙已極。她說:「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歲,不騙你!」他緊盯著她。「那麼,你已經高中畢業了?」
「畢業?」她搖搖頭。「去年就該畢業了,如果我不被開除的話。」「開除?」他嚇了一跳。「為什麼會被開除?」
她撇撇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的英文當掉了,數學也當掉了。然後,人家寫給我的情書,又給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皺起眉頭。
「我讀的是教會學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們每個人都變成小尼姑!她們自己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們心理變態!」她恨恨的說,一抬頭,她接觸到他驚訝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瞼,有種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傷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開始嘰哩咕嚕了:「雪球雪球咱們走吧!人家看不起咱們啦!」她轉過身要走。「我走了,我口乾了!」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個提議,」他說:「到我的『蝸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兒有茶有可樂,有蘋果西打。」
「『蝸居』是什麼東西?」她問:「是萵苣嗎?一種食物嗎?一種筍嗎?」他大笑。「不不,蝸居不能吃,蝸居的意思是蝸牛的家。」
她驚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蝸牛?不不不!對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蟲子!什麼蝸牛螞蟻毛毛蟲,我想起來就背脊發麻。」「別混扯!」他又笑又氣。「你在裝糊塗,蝸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舊,像個蝸牛殼一樣。保證裡面並沒有蝸牛。」
「一定有!」她堅定的說。
「你怎麼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蝸居』,你就是蝸牛!」
他一怔,望著她笑。「好呀,你罵我是蝸牛!」
他把兩隻手伸在頭上,裝成蝸牛的觸角,一扭一扭的往她衝去,嘴裡嚷著:「蝸牛來了!蝸牛來了!」
她拔腿就跑,笑著喊:
「別鬧別鬧!你哪兒像只蝸牛,你簡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來。她也大笑起來,額前的短髮迎風飄揚,露出了兩道濃黑的眉毛。她手裡的小雪球,被她這樣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興奮無比,豎著耳朵,不住的「汪汪」大叫。友誼,在年輕人之間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會兒,他們兩個已經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沒多久以後,她就坐在他那零亂不堪的「蝸居」裡聽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響設備,雖然不是四聲道,也有兩個喇叭,很好的立體效果,很好的機器和唱盤,還可以放卡式錄音帶。她脫掉了靴子,光著腳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書籍、唱片套、靠墊、磚頭、木板(他曾用磚頭和木板搭成書架,後來垮了,他也懶得去修理,於是,木板、書籍,和磚頭就都混在一塊兒。)以及東一盒西一盒的錄音帶中間。這小屋裡有書桌,有床,有椅子,但是,書桌上沒有空隙,椅子上堆滿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還不如這地板上來得舒服。她倚著牆坐著,絲毫沒有被這小屋的零亂嚇倒,反而很羨慕的「哇」了一聲,說:「嘩!你真自由!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嗎?他們許你過這種生活,他們一定是聖人!」
「他們不是聖人,」他笑著說,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樂,開了一瓶遞給她。「他們住在台南,根本管不著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蘭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媽都死了。」她拿起一張唱片,把唱機拖到身邊,把唱片放上去。「哈!」她開心的大叫:「這音樂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節拍又快又野,立即,滿屋子都被音樂的聲音喧囂的充滿了。她跳起來,光著腳丫,隨著音樂舞動,熟練的大跳著「哈索」。他驚喜交集的望著她,她一定生來就有舞蹈細胞,她渾身都充滿了韻律,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燒著的、舞動的火炬。
「來!」她拍了一下手。「我們來跳舞!」
他一腳踢開了腳邊的瓶瓶罐罐和書本靠墊,就和她對舞起來。她美妙的扭動、旋轉、踢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們已經配合得很好。她對他鼓勵而讚賞的笑著,舞蹈使他們的呼吸加快,使室內充滿了熱浪,使她的雙頰緋紅,而雙目閃亮。
小「雪球」是興奮極了。當江浩和林曉霜在雙雙對舞的時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兩人的腳底奔竄,不住的把唱片套銜到屋角去撕碎,又把錄音帶的盒子像啃骨頭般咬成碎片,再把書本的封面扯得滿天飛舞,最後,它發現有個靠墊破了個洞,露出一截鵝毛,它把鵝毛扯出來,那些鵝毛輕飄飄的飄了滿房間,它立即把這些會動的鵝毛當成了假想敵人,對它又吼又叫又撲又咬又追又捉起來。一時間,屋子裡又是音樂聲,又是舞蹈聲,又是狗叫聲,又是追逐聲,鬧得不亦樂乎。
林曉霜自己舞著,又看著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邊舞邊笑,她雙頰明艷如火,她笑得喘不過氣來。
「太好了!江浩,你這個蝸居是個天堂!好久以來,我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江浩,你是個天才!是個偉人!是個藝術家!」
他開始輕飄飄起來,這一生,從沒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當的讚美過,雖然這些讚美聽起來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滿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虛榮。
「為什麼我是藝術家?」他問,挑著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雙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對著他的面,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藝術,我認得許多大學生,他們只是書獃子!」她忽然停止了跳舞,呆望著他。她那對燃燒著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他。他被她看呆了,看傻了,接著,臉就漲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