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瓊瑤
致文衝了過去,一把用手蒙住了初蕾的嘴,他緊緊的蒙住她的嘴。傻瓜!你不能少說兩句嗎?你一定要再挨上兩耳光嗎?初蕾用力的掙脫開致文,她轉向致文,覺得窒息而昏亂,覺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她不信任的望著致文,喃喃的問:「你也要對我用武力嗎?你也幫著他們?」
說完,她悲呼一聲,頓覺四面楚歌,此屋竟無容身之地!她轉過身子,像箭一般的射向門口,直衝出去。致文大急,他狂喊著說:「初蕾!你不要誤會,我拉你,是怕你吃虧!初蕾!初蕾!你別跑,初蕾……」
初蕾已經像旋風般捲出了大門,直衝下四層樓,她跑得那麼急,幾乎是連滾帶跌的摔下了四層樓。致文緊追在後面,不住口的喊著:「初蕾!你等我!初蕾!你聽我解釋!」
屋裡,寒山忽然驚醒過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就像鞭子似的抽在他心臟上。他打了她!打了他唯一的一個女兒!從小當珍珠寶貝般寵著的女兒!他最最心愛的女兒!他打了她!他竟然打了她!他心中大痛,推開慕裳,他也轉身追出了屋外。
初蕾已跑出了公寓,淚水瘋狂的迸流在她的臉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毫無目的的狂奔著,在四面車聲喇叭聲中,她沿著水源路的河堤往前奔。她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滿心中燃燒著的,只是一股熾烈的壓抑之氣。她奔上河堤,又奔上那座橫臥在淡水河上的水泥橋。在狂怒的、悲憤的、痛楚的情緒中,只是奔跑……奔跑……跑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初蕾!初蕾!初蕾!」
致文狂喊著,緊追在她身後。他也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識,唯一的目標,只是要追上她,只是要向她解釋,只是要把她擁在懷裡,吻去她的悲苦和慘痛。他狂追著,狂追著,狂追著……追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初蕾奔跑在橋上,覺得自己發瘋般的想逃避一些東西,逃避那屋裡的恥辱,逃避人生的悲劇,逃避自己的悲憤……一低頭,她看到橋下是滾滾流水,她連想都沒有想,就驀然間,對那流水飛躍而下。「初蕾!」致文慘呼,直衝上去,已救之不及。他眼看她那白色的身子,在流水中翻滾,再被激流捲去。他也想都沒有想,就跟著她一躍而下。橋上交通大亂,人聲鼎沸。夏寒山眼看著女兒飛躍下水,又看著致文飛躍下水,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全凍結了起來。他驚呼著衝過去,抓住橋欄杆,他往下望,初蕾那披著白披風的身子已被流水沖往下游,沖得老遠。而致文呢?致文——
「致文!」他慘叫,眼看著致文被衝向河岸,而那架巨大的挖石機伸長了巨靈之掌,向下衝了下去,對著致文的身子衝下去。
「致文!」他再度號叫。
挖石機軋軋的響著,人聲尖叫著,警笛狂鳴著,四面一片混亂。夏寒山呆立在那兒,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空白。
第十六章
初蕾的意識在半昏迷中。
有無數的海浪在包圍她,衝擊她,捲湧她,淹沒她,窒息她……她在掙扎,在那海浪裡掙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會如此滾燙,燙得像火山口裡噴出來的岩漿,是的,這是岩漿,火山裡噴出來的岩漿,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無數的紅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現,那滾燙的浪潮像一層熊熊大火,淹沒了她,也燃燒了她,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喘氣,她掙扎著要喊叫,岩漿就從她嘴裡灌進去,燙傷了她的五臟六腑。
在那尖銳的痛楚中,在那五臟六腑的翻攪下,在那火焰般燃燒的炙熱裡,她意識的底層,還有一部份的思想在活動,一部份模糊不清的思想,跟著那火焰一起撲向她。火焰裡,有父親、母親、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張張的臉,重迭著,交替著,在火焰中撲向了她。於是,那蠢動著的思想,就在浪潮裡冒了出來,掙扎著提醒她一些事情;爸爸要和媽媽離婚!那個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溫柔!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她轉側著頭,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後,她就在各方面紛至沓來的思潮裡,抓住了一個最重要的目標。不,致文,你別走!不,致文,我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告訴你!不,致文,我沒有罵你!不,致文,你要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可是,致文的臉怎麼那樣模糊,怎麼那樣遙遠,他在後退,他在離開她,他在渙散,他在消失……她恐懼的伸出手去,發出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狂喊:
「致文!」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怎麼會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只溫柔的、涼涼的手抓住了她在虛空中摸索的手。同時,有只冰袋壓在她的額上,帶來片刻的清涼。她轉側著頭,喃喃的,口齒不清的囈語著:「致文……你過來,致文,我……我……我要對你說,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她掙扎著,所有的意識,又像亂麻一般糾纏在一起,她扯不出頭緒。而那火焰又開始燒灼她,燒灼她,燒灼她,燒得她每一根神經都炙痛起來。「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裡?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文,我們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睜開眼睛,茫然回視:「爸爸!爸爸!」「初蕾,我在這兒!」她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說,那熟悉的,父親的聲音!然後,有隻手在撫摸自己,自己的額,自己的面頰,為什麼父親的聲音哽塞而顫慄:「初蕾,原諒我!初蕾,原諒我!」父親的聲音又遠去了,飄散了,火焰繼續在淹沒她,繼續在吞噬她。她掙扎又掙扎,卻掙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漿從頭頂對她撲過來,她哭喊著,求救著:
「不要燒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讓那火焰熄滅吧!啊,不要燒我,不要,不要……」
有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給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哭泣,哭泣著問:
「她——會死嗎?」「我不會——讓她死。」是父親的聲音。
死?為什麼在談論死亡?她不要死,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文不適合出國,要告訴致文,要留他下來!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她的意識逐漸消失,思想逐漸渙散,聽覺逐漸模糊。沉重,什麼都是沉重的,沉重的頭,沉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腳,沉重的意識……她睡了。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又渾渾噩噩的醒覺過來,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說:
「燒退了。夏太太,別哭了,她會好起來!」
會好起來?原來,她病了。她想。
她掙扎著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朦朧,所有的東西都是朦朧的:檯燈、牆壁、母親的臉……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像水霧裡的影子,遙遠,模糊,而不真實。她眨動眼簾,努力去集中視線。「媽媽!」她叫。奇怪著,自己的聲音怎麼那樣陌生而沙啞!「媽媽!」她再叫。念蘋一下子撲到床邊來,用雙手緊捧住她的臉。她啜泣的,激動的,驚喜交集的喊:
「初蕾!你醒了?你總算醒了!你認得我嗎?初蕾,你看看!你認得嗎?」媽媽,你真傻,我怎麼會不認得你?她看著母親,你為什麼哭了?你為什麼傷心?她舉起手來,想去撫拭掉母親的淚痕,但是,她的手多麼沉重啊,她才抬起來,就又無力的垂下去了。念蘋立即握緊住她的手,一迭連聲的問:
「你要什麼東西?我給你拿!躺著別動!」
她凝視著母親,模糊的視線逐漸變為清晰。媽媽,你怎麼這樣瘦啊?媽媽,你老了!你的頭髮都白了!她忽然驚跳,怎麼?自己病了好幾年了嗎?為什麼母親都老了?她驚惶的轉頭張望,這是自己的臥室,書桌依然在那兒,壁紙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角,有個陌生的白衣護士正推著個醫藥用的小車,上面放滿了瓶瓶罐罐……怎麼?自己病了?為什麼病了?她蹙緊眉頭,記憶的底層,有一大段空白,她怎麼都想不起來。「媽,」她迷糊的說:「我在生病?」
「是的!」念蘋急急的說,摸她的額,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語不成聲:「你病了一段日子,現在,都好了,你馬上就會好了!」「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記憶中,自己被海水淹過,被烈火燒過,似乎已經燒煉了幾千幾百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