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瓊瑤
「媽!」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對寒山說:
「你先在客廳坐一下,我馬上就來!」
「好!」寒山退出了臥室。慕裳又折回到床邊,望著女兒。雨婷靜靜的看著她,那玲瓏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訴說著:別騙我!媽!我活不了多久了。驀然間,她心頭大痛,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來,用雙手緊緊的摟住了母親的脖子,她那細弱的胳臂把慕裳緊箍著,她的面頰依偎著她,在慕裳耳邊悲切的低語:「媽,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如果我走了,誰再能陪伴你,誰唱歌給你聽?」「噢!」慕裳悲呼,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了。「雨婷,不要這樣說,不會的,決不會的!夏大夫已經答應了我們,他會治好你!」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
「媽媽,」她柔聲說:「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可是,他並不是上帝。」「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無助的低語:「不!他會治好你,他答應過的,他會,他答應過的!」
雨婷把頭轉向了一邊,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歎息。
「可憐的媽媽!」她耳語般的說了句。
成串的淚珠從慕裳眼裡滾了出來,可憐的媽媽!那孩子心中從沒有自己,每次生病,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憐的媽媽!她那善良的、柔順的心中,只有她那可憐的媽媽!她不可憐自己,她不感懷自傷,在被病魔一連串折磨的歲月裡,她那純潔的心靈中,只有她的母親!她用手背拭去淚痕,再看雨婷,她闔著眼睛,長睫毛細細的垂著,似乎睡著了。她在床邊再默立了片刻,聽著雨婷那並不均勻的呼吸聲,她覺得那孩子幾乎連呼吸都不勝負荷,這感覺更深更尖銳的刺痛了她。俯下頭去,她在雨婷額上,輕輕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個身,嘴裡在喃喃囈語:
「媽,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閉了閉眼睛,牙齒緊咬著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緒,輕輕的站起身來,輕輕的走到窗前,她輕輕的關上窗子,又輕輕的放下窗簾,再輕輕的走到門邊。對雨婷再投去一個依戀的注視,她終於輕輕的走出了房間。
夏寒山正在客廳中踱來踱去,手裡燃著一支煙,他微鎖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噴著煙霧,似乎被某個難題深深的困擾著。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銳利的注視著她,這對眼睛是嚴厲的,是洞燭一切的。「你哭過了。」他說。她用哀愁的眼光看他,想著雨婷的話:媽媽,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但是,他並不是上帝。她眨動眼簾,深深的凝視他,挺了挺背脊,她堅強的昂起下巴,啞聲說:「告訴我實話,她還能活多久?」
他在身邊的煙灰缸裡熄滅了煙蒂,凝視著她。她並不比念蘋年輕,也不見得比念蘋美麗,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動人的眼睛,以及那種把命運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賴,和努力想維持自己堅強的那種神氣……在在都構成一種莫名其妙的,強大的引力,把他給牢牢的吸住了。一個受難的母親,一個孤獨的女人,一個可憐的靈魂,一個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驚肉跳,不祥的預感從頭到腳的包圍住了她。她的聲音簌簌發抖:
「那麼,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問:「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騙我了?事實上,她是活不久了,是嗎?」她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告訴我實話,我一生,什麼打擊都受過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須告訴我實話!」
他緊盯著她。「你不信任我?」他終於開了口:「我說過,我會治好她!」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他說得多堅決,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聲音,也不過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淚痕,透過淚霧,他那堅定的面龐似乎是個發光體,上帝的臉,也不過是如此了。她幾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謙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過是如此了。「過來!」他命令的說,把她拉到沙發前面。「坐下!」他簡短的說。她被動的坐在沙發裡,被動的望著他。
他把自己的醫藥箱拿了過來,放在咖啡桌上,他打開醫藥箱,從裡面取出一大疊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疊的病歷資料和檢驗報告。他把這些東西攤開在桌面上,回頭望著她,清晰的、穩定的、強而有力的說:
「讓我明白的告訴你,我已經把雨婷歷年來的病歷都調出來了,檢查報告也調出來了,從台大醫院到中心診所,她一共看過十二家醫院,從六歲病到現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來,剛好一年一家醫院!」
「哎!」慕裳輕吁了一聲。「我從沒有統計過,這孩子,她從小就和醫院結了不解之緣。」
「她的病名,從各醫院的診斷看來,是形形色色,統計起來,大致有貧血、消化不良、輕微的心臟衰弱,一度患過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嚴重的營養不良症。」
「我……我什麼補藥都買給她吃,每天雞湯豬肝湯就沒斷過,我真不知道她怎麼會營養不良。」慕裳無助的說:「以前的周大夫,說她基本體質就有問題,說她無法吸收。無法吸收,是很嚴重的,對嗎?」
夏寒山定定的看著她。
「如果不吃,是怎樣都無法吸收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不吃?」慕裳驚愕的抬起眼瞼:「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沒有做給她吃嗎?」「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說。
「讓我們從頭回憶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龐上。「她第一次發病是六歲那年,病情和現在就差不多,突發性的休克,換言之,是突然暈倒。暈倒那天,你們母女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眼珠轉了轉,然後,就有一層淡淡的紅暈,浮上了她的面頰。「是的,」她低聲說:「那是她父親去世後,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館中當翻譯,追求我追求得很厲害……」她嚥住了,用手托著頭,陷入某種回憶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唇角有一絲細膩的溫柔。不知怎的,這神情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輕咳了一聲,提醒的說:「顯然,這婚事因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是的。」她回過神來。「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幾次,我每天陪她去醫院,幾乎連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後來,那同事去了美國,現在已經兒女成群了。」「好,從那次以後,她就開始生病,三天兩頭暈倒,而醫院卻查不出正確的病名。」
「是的。」夏寒山不再說話,只是鎮靜的看著她。於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視著他的目光,思索著,回憶著,分析著。終於,她慢慢的搖頭。「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說了出來。「我沒有暗示,」夏寒山穩定的說:「我在明示!」
「不!不可能!」她猛烈的搖頭:「心理病不會讓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她連呼吸都很困難,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輕得連風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那麼蒼白,那麼憔悴,這些都不是裝出來的……」一顆紅豆6/37
「我沒有說她是裝出來的!」夏寒山沉著的說:「她確實蒼白,確實憔悴,因為她又貧血又營養不良!她在下意識的慢性自殺,怎麼會不憔悴不蒼白!」
「慢性自殺?」她驚呆了,睜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聽覺:「你說什麼?慢性自殺?她為什麼要慢性自殺?她三歲失去父親,我們母女就相依為命,我又愛她又寵她,她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事……」「並不是不滿足,而是獨佔性!」寒山打斷了她:「她從六歲起就在剝奪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愛心,達到她獨佔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點,她就利用這項弱點,只要她一天接一天的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沒有自由……」
她的臉色變白了,她的眼神陰暗。
「你……你……」她開始有些激動。「你根本沒弄清楚!這樣說是冷酷的!你不瞭解雨婷!她從小就沒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樂,每次生病,她都對我說:對不起,媽媽。我好抱歉,媽媽……」「我知道!我親耳聽過幾百次了!」他又打斷了她,沉聲的,穩定的,幾乎是冷酷的說了下去:「她越這樣說,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離不開她!我曾經有個女病人,也用這種方式來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鐘,她就害病暈倒。我告訴你,你必須面對現實,雨婷最嚴重的病,不在身體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於,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淚,記住,她做這一切是出於不自覺的,她並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覺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