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瓊瑤
他打地上一躍而起,彎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顯然比你摔跤有份量……」
「你……你……你……」初蕾這一下真的氣壞了,她的臉孔雪白,眼珠烏黑,嘴唇發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瞪了他幾秒鐘,然後一摔頭,回身就走,走了兩步,才想起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頭上砸去,就三步兩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開了。
太陽早已沉進了海底。致秀他們已生起了營火,在火上架著鐵架,一串串的肉掛在鐵架上,肉香瀰漫在整個的海邊。
初蕾慢騰騰的走了過來,慢騰騰的在火邊坐下,慢騰騰的弓起膝,用手托著腮幫子,對著那營火發怔。
致文仍然在剝著那大樹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臉上有某種深思的、專注的神情,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問題。
「你知道,杜老頭那首『八月秋高風怒號』的詩,主題只在後面那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皆歡顏』!後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詩功力深厚之外,他還有悲天憫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過頭去看致文,她眼底閃爍著一抹驚異的光芒。她的神思還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驀然間被拉回到杜甫的詩上,使她在一時間有些錯愕。她瞪著致文,心神不寧。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頭去弄那樹根,那樹根是個球狀的多結的圓形,沉甸甸而厚篤篤的。「我想,」他從容的說:「你已經忘記我們剛剛談的題目了。」「哦,」初蕾回過神來。「沒有,只是……杜老頭離我們已經太遠了。」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閃爍著點點粼光。沙灘是綿亙無垠的,海風裡帶著濃濃的涼意,暮色裡帶著深幽的蒼茫。致中正踏著暮色,大踏步的走來。初蕾把下巴放在膝上,虛瞇著眼睛無意識的望著那走來的致中。
致文不經心的抬了抬頭。
「無論你的夢有多麼圓,」他忽然說:「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她立即回頭望著致文,眼睛閃亮。
「誰的句子?」她問。「不太遠的人,徐志摩。」他微笑著。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飾她的驚歎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學,常常讓人覺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臉漲紅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學著她的語氣:「你太坦率,常常讓人覺得在你面前很尷尬!」
她笑了。「為什麼?」「好像我有意在賣弄。」
她盯著他,眼光深摯而銳利。
「你是嗎?」她問。「是什麼?」他不解的。
「賣弄。」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抹狼狽。
「是的。」他坦白的說:「有一些。」
她微笑起來,眼光又深沉又溫柔,帶著種醉人的溫馨。她喃喃的念著:「無論你的夢有多麼圓,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她深思,搖搖頭。「不好,我不喜歡,太消極了。對我而言,情況正好相反。」「怎麼說?」「無論你的夢多麼不圓,周圍都燦爛的鑲上了金邊。」她朗聲說。「這才是我的夢。」
她的眼睛閃亮,臉發著光。
「說得好!」他由衷的讚歎著:「初蕾,」他歎口氣。「你實在才思敏捷!」「哇!」她怪叫,笑著:「你又來了!你瞧,你把我的雞皮疙瘩又撩起來了!」她真的伸著胳膊給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過來的手。
「你是冷了!」他簡單明瞭的說:「你的手都凍得冰冰涼了。」他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帶著他的體溫,把她溫軟的包圍住了。她有種奇異的鬆懈與懶散,覺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溫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圍的一切,都神奇而燦爛的「鑲上了金邊」。
致中早已走過來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們兩個有問有答,又看著致秀和趙震亞手忙腳亂的忙著烤肉、穿肉、灑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邊坐下,帶著點搗蛋性質,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裡大嚷大叫著:
「哈!好香,我餓得可以吃下一條牛!」
「還不能吃!」致秀喊:「肉還沒烤熟呢!」她奪下致中手裡的肉串,掛回到架子上。
致中往後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灘上,拿著口琴,送到嘴邊去試音。那口琴已摔壞了,吹不成曲調,只發出「嗡嗡」的聲響,致中喃喃的詛咒:
「他媽的!」趙震亞聽了半天,發出一句評語:
「你吹得很難聽!」致中拋下口琴,對趙震亞翻了翻白眼:
「人醜,說話不會說,連口琴都吹得難聽,這就是我,懂了嗎?」致秀看看二哥,再回頭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懶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臉上有個甜得醉人的微笑,致文的一隻手,隨隨便便的攬著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著那個他好不容易弄乾淨了的圓形大樹根。
「這是什麼?」初蕾問,用手摸索那樹根,仰臉看致文,她的髮絲拂在他的面頰上。對於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致中拿起樹根,舉給初蕾看:
「像不像一個女人頭?」他問。「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細的看那樹根。
「是的,像個人頭,不過………」她小心翼翼的說:「我不會這麼醜吧?」
致文失聲大笑了。很少聽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頭看了那木根一眼,輕哼了一聲,眼睛望著天空,自言自語的說:「木頭比人好看!它不會東倒西歪!」
初蕾吃驚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發作,她的眼睛瞪圓了,臉色變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統統過來!」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頓時間,只感到飢腸轆轆。她嚥著口水,貪饞的對肉串望著,大家都對營火圍了過去,火光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
夜色來了。
第三章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兒的床沿上,愀然的,憐惜的,心疼的望著那平躺在床上的雨婷。那麼瘦,那麼蒼白,那麼懨懨然了無生氣,又那麼可憐兮兮的。她躺在那兒,大睜著一對無助的眼睛靜靜的瞅著慕裳。這眼光把慕裳的五臟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摸著女兒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製品。是的,雨婷從小就像個水晶玻璃塑成的藝術品,玲瓏剔透,光潔美麗,卻經不起絲毫的碰撞,隨時隨地,她似乎都可以裂成碎片。這想法絞痛了她的心臟,她輕抽了一口冷氣,抬頭望著床對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著一管好粗好粗的針藥,在給雨婷做靜脈注射。雨婷的袖管擄到肩頭,她那又細又瘦的胳膊似乎並不比針管粗多少,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脈絡都清晰可見。寒山找著了血管,把針尖直刺進去,杜慕裳慌忙調開視線,緊蹙起眉頭。她的眼光和女兒的相遇了,雨婷眉尖輕聳了一下,強忍下了那針刺的痛楚,她竟對母親擠出一個虛弱而歉然的微笑。「媽媽,」她委婉而溫柔的喊,伸手撫摸母親的手。「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太多心。」
「怎麼這樣說呢?」杜慕裳慌忙說,覺得有股熱浪直往眼眶裡沖。「生病是不得已的事呀!」
「唉,」雨婷幽然長歎。「媽,你別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輕喊,迅速的把手蓋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濕了。她努力不讓淚水湧出來,努力想說一點安慰女兒的話。可是,迎視著雨婷那悲哀而柔順的眼光,她卻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用牙齒咬緊了嘴唇,來遏止心中的那種恐懼和慘痛。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針頭,他用藥棉在雨婷手腕上揉著,一面揉,他一面審視著雨婷的氣色,對雨婷鼓勵的笑了笑,說:「你會慢慢好起來,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對自己充滿信心。」雨婷望著寒山,她的眼光謙和而順從,輕歎了一聲,她像個聽話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謝謝你,這樣一次又一次麻煩您來我家,我實在抱歉極了。」
「你不要對每個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說,拉起棉被,蓋在她下頷下面。「這又不是你的錯。」
「總之──是為了我。」雨婷低語。
寒山收拾好他的醫藥箱,站起身來。
「好了,」他說:「按時吃藥,保持快樂的心情,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希望過兩天,你已經又能彈琴唱歌了。好嗎?」「好!」雨婷點頭,對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虛弱,又純摯,又充滿了楚楚可憐的韻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會『努力』好起來。」寒山點點頭,往臥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兩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