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瓊瑤
努達海看著雁姬,她眼中已聚滿了淚。在她這樣誠摯的,委婉的訴說下,他的眼眶也不禁濕了。此時此刻,心悅誠服,萬念俱灰。他從桌邊猛的轉過身子來,往屋外就大踏步走去,嘴裡堅定的說道:「我這就去做一個真正的了斷!」
他直接就去了望月小築。
「新月!」他不給自己再猶豫的機會,開門見山的說:「讓我們揮慧劍,斬情絲吧!」
她抬起頭,癡癡的看著他,鄭重的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說,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短箋,默默的遞給了他。他打開一看,上面寫著短短兩行字:
「有緣相遇,無緣相聚,天涯海角,但願相憶!
有幸相知,無緣相守,滄海月明,天長地久!」
他把短箋用力的按在自己的胸口,覺得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烙鐵,燙痛了他的五臟六腑。
新月沒有再看他,她掉轉身子,逕自走了。
第七章
驥遠生了一整天的悶氣,弄不明白自己的親娘怎麼不幫自己?他實在是太生氣了,太不甘心了。而珞琳,卻在旁邊不住的慫恿:「現在只是內定,還沒有鐵定!這事還有轉機!只要新月到太后面前去說說悄悄話,我想,什麼費羊古費牛古的都得靠一邊站!所以,事不宜遲,把那些尊嚴啦,驕傲啦,面子啦,害臊啦……都一齊丟開,我陪你找新月去!」
如果不去找新月,驥遠的挫敗感還不會有那麼強烈,受到的傷害還不會那麼嚴重,他們卻偏偏去找了新月!他們到望月小築的時候,努達海才剛剛離去。新月正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的時候。她淚痕未乾,神情慘淡,那種無助和那種無奈,使珞琳和驥遠都有了一個鐵般的證明,新月不要那個「指婚」!於是,珞琳激動的抓住新月說:
「與其在這兒哭,不如想出一個辦法來!你瞧,你已經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了!我說什麼也捨不得你嫁到別家去!我現在只要你一句話,你也別害臊了,你對驥遠到底是怎樣?」
新月驚慌失措的看著珞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驥遠見珞琳已說得這麼坦白,也就豁出去了,往前一站,他急急的說:「新月,事關我們的終身幸福,你可以爭取,我也可以爭取!假若我在你心裡有那麼一丁點地位,你就明白告訴我,我去求額娘,再進一次宮,再去和太后商量商量!」
「不不不!」新月倉卒的後退,臉色更白了,眼中盛滿了驚恐。「你……你……你……我……我……我……」她苦於說不出口。「別你你你我我我了!」率直的珞琳喊著說:「你的眼淚已經證明一切了!你分明就是捨不得我們家,不是嗎?」
「那當然……」「那麼,」驥遠眼裡閃著光彩,迅速的接了口:「你這個『捨不得』裡,也包括了我嗎?」
「我現在心情很壞,我們能不能不要談這個?」新月近乎哀求的說。「怎能不談呢?」驥遠焦灼的說:「已經火燒眉毛了,你還不急?」「是啊!」珞琳接口:」你只要說出你心裡的意思,我們也不要你出面,我們自會處理!」她迫切的搖了搖新月的胳臂:「你就承認了吧!你是喜歡我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新月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在那一瞬間,已經明白過來,如果自己不快刀斬亂麻,這事會越來越麻煩。給驥遠的傷害,只會越來越重。她一橫心,衝著驥遠就叫了起來:
「你們饒了我好不好?不要自說自話,給我亂加帽子好不好?我承認,這大半年來,我住在你們家,我確實把你們當作是我自己的家人一般來喜愛,但是,除此以外,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行了嗎?行了嗎?」
「或者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呢?」珞琳急切的說:「我們並不是來質問你有沒有心懷不軌呀!就算你喜歡我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有罪惡感呀,男未婚女未嫁嘛……」
「我說了我喜歡嗎?」新月急了,淚水就奪眶而出。「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們明白呢?我……我……」她瞪視著驥遠,終於衝口而出:「不管太后指不指婚,我和你之間,根本沒有戲可唱,現在沒有,以後也永不會有!」
驥遠瞪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然後,他掉轉身子,像頭負傷的野獸般,跌跌衝衝的就奔出門去。一路上乒乒乓乓,帶翻了茶几又撞翻了花盆。珞琳這一來太傷心了,掉著眼淚對新月一吼:
「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嘛?為什麼要這樣說嘛?就算你真的不喜歡他,你難道不能說得委婉一些嗎?但是,我們明明相處得這麼好,你居然不要驥遠,寧可要那個和你素昧平生的費揚古嗎?你氣死我了!你莫名其妙!」吼完,她一跺腳,轉過身子,又衝出門去追驥遠了。
新月筋疲力盡的倒進椅子裡,用雙手痛苦的抱住了頭。雲娃和莽古泰默默的在門外侍立,誰也不敢進來打擾她。
事情並沒有完,驥遠當晚就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驚動了老夫人、努達海、雁姬和全家。珞琳想來想去,認為新月不可能對驥遠那麼無情,這裡面一定有文章,八成是雁姬作梗。她心直口快,竟跑去質問雁姬,是不是她授意新月來拒絕驥遠的?雁姬一聽,氣得幾乎當場厥過去,在盛怒之下,忍無可忍,拉著珞琳就直奔望月小築。見到新月,她立刻其勢洶洶的問:「你對珞琳說說清楚,是不是我要你拒絕驥遠的?」
新月被她這樣一凶,已經驚慌失措,往後退了退,她惶恐的說了句:「這……這話從何說起?」
「你問我從何說起?我還要問你從何說起!」雁姬怒氣騰騰的說:「我們這一家人,癡的癡,傻的傻,笨的笨……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驥遠的不知天高地厚,自有我做娘的來教訓他,你何必出口傷人?」
「我……我……」新月囁嚅的說:「我沒有惡意,傷害他,實非所願,是迫不得已。如果今天不傷害他,只怕以後還是要傷害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不起,請你們不要生氣吧!」「迫不得已!好一個迫不得已!」雁姬嚥著氣說:「你如此潔身自愛,如此玉潔冰清,我們家都是些禍害,真怕有損格格清譽!我看我們家這座小廟,供不了你這個大菩薩了!」
「我懂了!」新月臉色慘白,渾身顫抖:「我明天就進宮去見太后,一定盡快遷回宮裡去!」
「額娘!」珞琳驚喊著:「為什麼要弄得這麼嚴重嘛?」
「進宮去向太后告狀嗎?」雁姬逼視著新月:「你又何必這樣將我的軍呢?你明知道,你貴為和碩格格,我們奉旨侍候,本就小心翼翼,生怕出錯。這會兒你要遷回宮裡,你讓太后和皇上怎麼想咱們?難道我們這樣的盡心盡力,還要落一個侍候不周嗎?」從不知道雁姬有這樣的口才,更不知道她會這樣的咄咄逼人。新月怔住了,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底是明白的,雁姬的世界裡,已不容許自己的存在。她還來不及回答,站在一邊的雲娃已沉不住氣,冒出一句話來:
「那麼,依夫人的意思,是想怎麼樣呢?」
「這座望月小築裡,樓台亭閣,一應俱全,吃的用的,一概不缺。不知道格格對這兒還有什麼不滿意?」雁姬迅速的回答。「好……」新月立刻接口,因為心情太激動了,便控制不住語音的顫抖:「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了,從這一刻起,我會待在望月小築,和你們全家保持距離!除非是有重要的事,否則,我不出這座園門,行了嗎?」
「太瘋狂了!」珞琳喊:「怎麼可以呢?」
「就照格格的意思辦!」雁姬大聲說:「飲食起居,我自會派人前來料理!」「豈有此理!」莽古泰忍無可忍的往前一吼:「憑什麼這樣對待格格?叫她禁閉?這太過分!有本事,你們管住自己家的人,讓他們一個個都別來騷擾格格!」
雁姬的臉色,驟然間由紅轉青,難看到了極點。
新月立刻回頭,怒瞪著莽古泰,用極不平穩的聲音,憤憤的喊:「莽古泰!你好大膽,這兒有你開口的餘地嗎?你給我跪下掌嘴!」「喳!」莽古泰撲通一跪,就左右開弓的打自己的耳光。他是個直腸子的人,想不清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為新月抱屈,卻苦於沒有立場說話,更氣新月,不敢說出真相,寧可自己受辱!他把這份委屈和不平,乾脆一下下都招呼在自己身上,下手又狠又重。打得兩邊面頰辟哩啪啦響。
新月眼中迅速的充淚了。雁姬冷哼一聲,看也不想再看,轉身就走。珞琳糊里糊塗,激動得不得了,跺著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