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瓊瑤
她打了一個寒戰,眼睛一閉,淚珠就撲簌簌的滾落。
「不要說了!我都明白了!」她激動的喊著:「你又回到你原來的世界裡去了,所有的責任、親情、身份、地位……種種種種就都來包圍你了。你放心,這一點點驕傲我還有,我不會糾纏你的!」「你在說些什麼呢?」努達海又痛又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搖著她說:「你如果不能真正體會我的心,你就讓我掉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我現在考慮的不是我自己,是你啊!你的未來,你的前途,那比我自身的事情都嚴重,我愛一個人,不是就有權利去毀滅一個人啊!」
她的眼中閃耀出光彩來。
「你說了『愛』字,你說了你真正的『心』,夠了!你是不是也該聽我說兩句呢?讓我告訴你吧!我永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騎著碌兒,飛奔過來,像是個天神般從天而降,撲過來救了我。就從那天起,你在我的心中,就成了我的主人,我的主宰,我的神,我的信仰,我情之所鍾,我心之所繫……我沒有辦法,我就是這樣!所以,你如果要我和你保持距離,行!你要我管住自己的眼神,行!你要我盡量少跟你談話,行!甚至你要我待在望月小築,不許離開,和你避不見面,都行!只有一件事你管不著我,你也不可以管我!那就是我的心!」她定定的瞅著他,眸子中的淚,已化為兩簇火焰。帶著一種灼熱的力量,對他熊熊然的燃燒過來。「我付出的愛永不收回,永不悔改。縱使這番愛對你只是一種遊戲,對我,卻是一個永恆!」他瞪視著她,太震動了。在她說了這樣一篇話以後,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和她那種義無反顧比起來,他變得多麼寒傖呀!他在她的面前,就那樣的自慚形穢起來。在自慚形穢的感覺中,還混合著最最強烈、最最痛楚、最最渴望、最最心酸的愛。這種愛,是他一生不曾經歷,不曾發生過的。他凝視著她,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她,無法說話,無法思想,完全陷進一種前所未有的大震撼裡。
門外,雁姬站在黑暗的陰影中,也陷進一種前所未有的大震撼裡。一連好幾天,雁姬不能吃,不能睡,她覺得自己病了,病得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她這一生,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難題,她完會不知道該如何去解決,只知道一件事,她恨新月!她一天比一天更恨新月!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子,在清純與天真的偽裝下,掠奪了她的丈夫,征服了她的兒子!這兩個男人,是雁姬全部的生命啊!而且,這以後要怎麼辦?如果驥遠知道了真相,他將情何以堪?雁姬不敢想下去,她被那份模糊的,朦朧的,「來日大難」的感覺給嚇住了。
三天後,雁姬振作了起來,進宮去和皇太后「閒話家常」。這一「閒話家常」,新月的終身就被決定了。
從宮中回來,雁姬親口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全家的人。在她心裡,多少有些報復的快感。她抓著新月的手,笑吟吟的說:「新月!恭喜恭喜!太后已經內定了一個人選,等你一除服,就要辦你的終身大事了!」
「內定了一個人選?什麼叫內定了一個人選?」驥遠脫口就問了出來,惶急之色,已溢於言表。「是誰?是誰?」
「安親王的長公子,貝勒費揚古!」雁姬鎮定的說。
除了老夫人以外,滿屋子的人,沒有一個有好臉色。新月面孔立即變成雪白,一語不發。努達海身子驀然一僵,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鞭子給猛抽了一下。驥遠是整個人都呆掉了,不敢相信的怔在那兒。珞琳更加沉不住氣,衝到雁姬面前,氣急敗壞的問:「怎麼會突然說起這個?現在內定不是太早了嗎?你怎麼不幫新月說說?不幫新月擋過去呢?」
「傻丫頭!」雁姬竭力維持著語氣的祥和:「這是好事呀!女孩子家,遲早要嫁人的!你嫌早,人家說不定還嫌晚呢!太后完全是一番好意,把好多王孫公子的名字都搬出來選,我們討論了半天,家世、人品、年齡、學問、儀表……都討論到了,這才決定了費揚古,你們應該為新月高興才對!垮著臉幹什麼?」「你和太后一起討論的?」珞琳一臉的不可思議。「你也參加了意見?你怎麼糊塗了?要把她說給那個費揚古?」
驥遠心裡那份嘔,就別提有多嚴重了。憤憤的看了一眼雁姬,重重的一跺腳,轉身就奔出門外去了。珞琳嘴裡大喊著:「驥遠!驥遠……咱們再想辦法……」跟著就追了出去。
老夫人看著這等狀況,真是納悶極了,她雖然對驥遠的心事有些模糊的概念,卻並不進入情況,她皺皺眉說:
「這些孩子是怎麼了?一個個毛毛躁躁的!」
老夫人話沒說完,新月已倉卒的對大家福了一福,氣促聲低的說:「對不起,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告辭了!」說完,她不等老夫人的表示,就扶著雲娃,匆匆而去了。
雁姬默默的看著她,消失在迴廊盡頭。她挺直了脊樑,感到一股涼意,從背脊上竄起,擴散到自己全身去。她知道,珞琳和驥遠,都對她氣憤極了。這還不止,在她背後,努達海的眼光,正像兩把利刃,在切割著她的背脊和她的心。
努達海回到了臥房,把房門一關,就對雁姬慍怒的開了口:「這是你一手促成的對不對?是你慫恿太后指婚的,對不對?」「慫恿?你這是在指責我嗎?好奇怪,這個消息,除了額娘以外,似乎把每一個人都刺痛了!」「因為每一個人都喜歡新月,就算要指婚,也不必這麼迫在眉睫,趕不及要把她嫁出去似的……」
「坦白說,我是迫不及待!」雁姬頭一抬,兩眼死死的盯著努達海。「如果不是礙於丁憂守制,我就要慫恿太后立刻指婚,免得留她留出更大的麻煩來!」
「你是什麼意思?有話明說,不要夾槍帶棒!」
雁姬狠狠的看著努達海,心中的怒火,迅速的燃燒起來。
「你當真以為裝裝糊塗,擺出一臉無辜的樣子,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算是天衣無縫了嗎?」
努達海震動著,定定的回視著雁姬。兩人的眼睛裡都冒著火,瞬息間已交換了千言萬語。
「你都知道了?」他瘖啞的問。
「是!我都知道了!」她悲憤的喊了出來:「那天深更半夜,你夜訪新月,我跟在你後面,也去了望月小築,所以,我什麼什麼都知道了!」努達海一震,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她。
「既然你都聽見了,你應該知道,我去那兒,就是為了要做個了斷的!」「結果你了斷了嗎?」她咄咄逼人的問:「如果了斷了,今天為什麼還會刺痛?為什麼還會憤怒?為什麼還要其勢洶洶的來質問我?她有了一個好歸宿,你不是該額手稱慶嗎?不是該如釋重負嗎?你痛苦些什麼?你告訴我!你生氣些什麼?你告訴我!」「既然你已經把我看透了,你還有什麼好問?」他老羞成怒了。「你應該明白,我不想讓這個情況發生,但是,它就是發生了,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啊!」
「痛苦?」她厲聲的喊:「你瞭解什麼叫真正的痛苦嗎?時候還沒到呢!等到額娘發現這位高貴的格格被你所侵佔,當珞琳發現她視同姐妹的人是你的情人,當驥遠發現他最崇拜的阿瑪居然是他的情敵,當皇上和皇太后知道你奉旨撫孤,竟把忠臣遺孤撫成了你的禁臠,那時候,你才會知道什麼叫『痛苦』!到那時候,還不是你一個人知道什麼叫痛苦,是全家老小,包括你的新月,都會知道什麼叫痛苦!」
這篇義正辭嚴的話,把努達海給徹底擊垮了。他踉蹌的後退,手扶著桌子直喘氣,額上,頓時間冷汗涔涔。
「你知道嗎?」雁姬繼續說:「今天,皇太后其實很想把新月指給驥遠,盤問了半天他們兩個相處的情形,是我竭力撇清,才打消了太后的念頭。」
努達海再一驚。「想想看,如果我完全不知情,我一定會促成這件事,如果她成為了你的兒媳婦,你要怎麼辦?在以後的漫漫歲月中,你要怎麼面對她和驥遠?」
努達海額上的冷汗更多了,手腳全變得冰冷冰冷。
雁姬看他這等模樣,知道他心中已充滿了難堪和後悔,當下長長一歎,把臉色和聲音都放柔和了,誠摯的,真切的說:
「我寧願讓驥遠恨我,不忍心讓他恨你!請你也三思而行吧!」她深深歎了口氣:「你不是才十七、八歲的人,你已經是所謂的不惑之年,人生的閱歷何等豐富?經過的考驗又何其多?你怎麼可以讓自己被這種兒女情長的遊戲困得團團轉?怎麼可以用無法自拔來當作一個放任情感的借口?難道你要把一生辛苦經營,血汗換來的名望和地位都一齊砸碎?」她的聲音更加溫柔了:「就算你不在乎名望和地位,你也不在乎額娘、兒女、和我嗎?」她緊緊的注視他。「結縭二十載,你一開始,是我英氣勃勃的丈夫,然後,你成為我一雙兒女的父親,年復一年,我們一同成長,一同蛻變,往日的柔情蜜意,昇華成今日的情深意重,我心裡愛你敬你,始終如一!請你不要毀了我心目中那個崇高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