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瓊瑤
我真不知道穿著它,怎麼會暖?但是,他這種小地方,實在讓我心酸酸,充滿了憐惜。這件毛衣的邊際效用,還不止於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領把這件毛衣送進當鋪,他對當鋪老闆說:「你放心,這是我母親親手打的毛衣,對我而言,是件無價之寶,我絕不可能讓它死當的!所以,你放心的當給我,我一定會來贖!」那當鋪老闆,也真的會當給他。過了一陣子,他拿到稿費,就飛奔去贖毛衣,從來沒讓那件毛衣死當。一年裡面,這件毛衣在當鋪裡出出入入,總有好幾次。後來,當鋪老闆對他也熟了,只要他拎著這件破毛衣來,就當給他兩百元。在我和他交朋友這段期間,他難免要多用一點錢,這件毛衣就經常躺在當鋪裡。他雖然這麼窮,卻窮得滿不在乎。他對物質的需求已接近於零,只是滿腦子想寫作。他這種傻勁,和他這份窮苦,都讓我心中惻然。然後,他退役了。退役之後,他原準備找間能擋風遮雨的小屋,去埋頭從事寫作。可是,小屋也要錢,沒有人會給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學幫助下,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那學校在台北近郊,新店附近,一個名叫「七張」的地方。在那時候,算是相當荒僻的地點。學校是私立教會學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時間也不長,每天只要教兩節英文,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屬於自己。學校本來不供宿舍,看他實在沒地方住,就把校園中一間堆雜物的小破房間清理出來給他住。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嚇了一跳。那小屋單薄極了,是由幾片木板搭蓋而成,由於年久失修,門窗都早已破損。風一吹過,窗也動,門也動,連木板牆都會動。窗子外面,是學校最荒僻的一個死角,到處都是荒煙蔓草,看起來十分蒼涼。小屋裡,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我看得好不淒慘,他卻笑嘻嘻的說:「夠了!能寫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夠了!有筆有稿紙,夠了!有我的頭腦和我的決心,夠了!」
他在那兒左一聲「夠了」,右一聲「夠了」,我看來看去,實在是左也不夠,右也不夠。心想,這小屋已破落得無從改善,最起碼幫他把小屋的氣氛改一改吧!於是,第二次,我帶了一盞有紗罩的小檯燈,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兒,我要幫他縫製一面窗簾。
那天,他坐在小檯燈下寫作,我坐在床上縫窗簾,房間裡靜悄悄。他寫著寫著,回頭看看我。我專心的縫窗簾,他又掉頭去寫作。再寫著寫著,他又回頭看著我。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針線。我們互視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丟下了筆和稿紙,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握住了我的手,誠摯的說:「我們結婚吧!與其分在兩處,各人孤獨的寫作,不如聚在一起,結伴寫作!你說呢?」
我怔怔的呆住了。
第八章結婚
我這一生的遭遇,說起來都相當傳奇。
我和慶筠,原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認識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計劃。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嫁給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想過。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不適宜結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夢想化、太不實際。我呢?我也不適宜結婚的,因為在我心底,老師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可是,那時的我,非常空虛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總帶著無邊的壓力,緊緊的壓迫著我:母親要我考大學,弟妹都比我強,寫作的狂熱無人能解,我是家裡惟一的「廢物」!這種種情懷,使我急於逃避,急於躲藏,急於從我那個家庭裡跳出去。老師已渺無音訊,初戀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已畫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個結果,我認真的去考慮慶筠的提議了。如果慶筠對寫作不那麼瘋狂,如果我對寫作也不那麼瘋狂,我們之間大概不會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麼貧窮和孤苦無依,我不是那麼寂寞和無可奈何,我們之間大概就不會生出憐惜之情。總之,他的提議讓我心動。最起碼,結婚可以結束兩份「孤獨」,解除兩份「寒苦」,何況還能「結伴寫作」呢?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又很激動:
「他那麼窮,拿什麼來養活你呢?」
母親這句話,深深的刺痛了我。因為,以前,她也用這句話來問我的老師。我很瞭解母親愛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樣,任性的嫁給一個讀書人,走上一輩子貧苦的路。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從來就沒過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視為一種「清高」、一種「美德」了。我當時就忍無可忍的發作了:「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又不是富家子弟,為什麼我就那麼難養呢?如果我命定要窮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沒有辦法幫我來過我這一輩子的!」母親瞪視著我,好失望的歎了口氣:
「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你這麼年輕,為什麼不去唸書,滿腦子只想結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無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訴母親,我那麼想逃,逃開優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逃開日式小屋,逃開我的自卑感……我能說嗎?我不能說!母親不再說話,她對我失望到了頂。她已經斬斷過我的一次戀愛,不願再做一次,她又歎了一口氣,無奈的說: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
就這樣,我和慶筠準備結婚了。(後來,有許多的報章雜誌報導我的故事,都說我「奉母命與慶筠結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母親幫我選擇的男孩子,都被我潛意識中的抗拒給排斥了。慶筠和我的婚姻,無論是對或是錯,都應該由我自己去負責。)我們準備結婚,當然不能住在他那間小破屋裡,我們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眷區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間客廳、一間臥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房子雖小,前面卻有個好大的院子,四周圍著竹籬笆,院中全是雜草。房東非常客氣,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這整個眷區,都在田野當中,要走田中小徑,才能到房門口。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所以,我們在結婚前,就忙著清除雜草,種菊花。
就在慶筠興沖沖除雜草、種菊花的時候,我心有不安。我覺得慶筠是個相當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讓他糊里糊塗娶了我,對我的「過去」還茫然不知。於是,有一天,我詳詳細細的把我初戀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全講給他聽。他很仔細的聽完了,就急迫的問了一句:
「現在呢?你還愛他嗎?」
我心中一陣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問。注視著他,我無法騙他,無法騙自己。「我想,」我坦白的說:「他會永遠活在我心裡!」
「什麼意思?」他暴躁的跳了起來,蒼白著臉喊。「當你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他一直在你心裡嗎?」
「是的!」他呆住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的樣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擊。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騙他。我咬咬牙,很誠懇的說:「你還來得及後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結婚。坦白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我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被愛,我和你,雖然彼此吸引,彼此憐惜。可是,距離愛和被愛,還是很遙遠。」「什麼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來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是怎樣的!」
我默然不語,非常憂鬱。他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裡暴跳,踢石頭,踢牆角,就是不敢踢我。鬧了半天,他平靜下來,開始思想。他想來想去,顯然是想不通。然後,他抓住我,激動的說:「我不過問你的過去,反正你發生那段戀愛的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你!但是,現在我們要結婚了,你難道沒有愛我勝過愛他嗎?」我看著他。老天啊,說謊話很容易,我為什麼不會說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的說:
「我和老師那份感情,簡直是『驚心動魄』的。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發生那麼強烈的感情!」
「那麼我呢?我算什麼?」他跳著腳問。
「和你的感情很溫馨,很沉穩,很平靜。」我試著解釋我的感覺。「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覺得彼此這麼親近,這麼興趣相投。決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對你好,對你忠實,為你持家,為你做一切……」
「你講這些都沒有用!」他氣惱的打斷了我:「只要肯定的告訴我,你愛我,是不是,比愛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