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瓊瑤
「檢查了是死,」祖父低語:「不如維持尊嚴,讓他槍斃我,你們給他檢查,你們到後方去!」
「爹,」母親看父親跪下了,就也對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塊吧!」
小弟弟素來是祖父所鍾愛的,此時已明白這「壞人」要打死祖父,就哭著跑過去抱著祖父的腿,一個勁兒的叫:「爺爺不要死!爺爺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撲過去,和父母們擁成一團,也抱著祖父,哭著叫「爺爺」。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哭聲震野,祖父只是用顫抖的手緊摟著我們,卻依舊固執的嚷著:「不檢查!不檢查!不檢查!」
那「農夫」大概被我們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著我們沒說話。然後,他忽然粗聲吼了一句:「別哭了!還不快走!」
「走?」父親愣了愣,站起身來,望著那「農夫」。「你不是要檢查我們嗎?」
那「農夫」凝視著父親,輕輕的搖了搖頭,啞聲說:「檢查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那泥沙上的「中國人」三個字,我總是迷惘的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奸」?還是個有人性的「中國人」?他為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漢奸」,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第八章夜半,穿越火線
終於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話別,我們孩子們一個個的吻別了祖父。
門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和一鉤冷冷的月亮。鄉下人都睡得早,這時早已入夢,四周雞不鳴,犬不吠,寂靜得令人心慌。
院子裡,我們白天僱用的兩個挑夫正在等待著,他們每人挑兩個大籮筐,籮筐中,只有一個裝著我們全家的衣服(是鄉農們的衣物,我們仍然化裝成鄉下人),另外三個籮筐,卻是為我和弟弟們準備的。這是一次長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從湖南走到四川,這漫長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
而正在稚齡的我們,卻無論如何禁不起這種步行之苦。因此,竟採取了鄉下人的辦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過各種交通工具:轎子,車子,輪船,手推的「雞公車」……而乘坐籮筐旅行,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對那「籮筐」的好奇沖淡了我對祖父的離愁,但是,當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滿眶淚水,執手無言之時,我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我們出發了。盤腿坐在籮筐裡,我和麒麟被一個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個挑夫挑著。我們要「夜行曉宿」。四周早已被日軍包圍封鎖,我們必須連夜穿過敵人的火線,如果被發現了,連挑夫帶孩子,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淪陷區。我和弟弟們早被父母再三叮囑,路上絕不可說話、咳嗽,或發出任何聲音。事實上,我和弟弟們已被這些日子的各種遭遇所驚懾住了。早就知道日軍是隨時可以出現,刀槍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不用父母叮囑,我們也不敢輕易出聲了。大家「靜悄悄」的「摸黑」進行,沒有火把,沒有燈籠,也沒有鄉下人用的風燈。父母、挑夫,和我們孩子都穿著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們穿小路往前走。兩個挑夫顯然對路徑很熟悉,對日軍駐紮的區域也很熟悉,大約他們並非第一次送人出淪陷區。這次我們僱用他們,卻不止於送出淪陷區,還要一直把我們送到廣西境內,聽說,到了廣西,就有難民火車,可以到桂林。我們的路線,是乘湘桂黔鐵路的火車,越過廣西,穿過貴州,再赴四川。多麼一廂情願的打算!我們怎麼知道,這條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當我們在一年之後,終於抵達重慶時,正是家家鞭炮,戶戶歡聲,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戰勝利的時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裡,我們這一行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進。許多時候,我們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過一人高的稻禾,從田里面走過去,那分開稻禾的沙沙聲,以及偶爾踩到一塊碎木的破裂聲,都足以使我們膽戰心驚。從衡陽淪陷起,我們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運氣,這穿越火線的一關,是不是也能安然度過?我想,父母一點把握也沒有。支持我們做這樣「壯舉」的只是父母的那份決心與勇氣而已。
那種「夜遁」的日子只有幾天,白晝,我們會被好心的鄉農所留宿,夜裡,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籮筐裡的旅行一點也不舒服,兩腿盤坐久了,就酸麻無比。因而,一路上,我們孩子們總是要求「下來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進度緩慢。所喜的,是這段路程,我們始終沒有遇到過日軍。但,我們所經之地,已遭日軍蹂躪過的村鎮卻不在少數。記憶中最難忘的,是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女孩──小娟。
怎樣「撿」到小娟的,我已經記不很清楚。好像是我們聽到哭聲,追蹤而至,她正躺在田里哭泣。她大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還大一點,父母把她抱起來,她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在簡短的對話裡,我們已知道她父母雙雙遇害,他們遭遇到一批殘暴的日軍,在鄉間濫殺無辜,她僥倖逃開毒手,孤身飄零,而飢寒交迫。她帶哭帶說,渾身泥濘,我卻大大的「激動」起來,自幼,我就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
「媽媽,我們帶她一起走!」我說。
那女孩用一對渴求的眸子望著母親。至今,我對那烏黑的、期望的、無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親歎口氣,沒說什麼,卻把那孩子攬進了懷中,為她拭淨了嘴臉,又找出東西給她吃。我把這種舉動看成了「默許」,於是,我興高采烈的讓出了我的籮筐(反正我已坐得腿發麻)。我在她身邊走著,悄聲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將會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了。因為,她已沒有家了。在戰爭中,收留撿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間,我和小娟已成為了好友、姐妹、及親人。凌晨,我們投宿在一個農家。母親給她洗了澡,換上我的衣服,受傷的地方也搽上了藥。於是,我和她躺在一張床上,我挽著她,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就這樣親親熱熱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穩,依稀恍惚的聽到,父親母親一直沒有睡覺,而在研究路線,似乎,當夜我們就可以穿出日軍的火線,走出淪陷區了,因而,他們特別緊張,也特別興奮。然後,他們在討論撿到的女孩,討論了很多很多,什麼人性、現實、經濟、自身難保……我聽不懂,後來,我睡著了。
迷糊中,我被母親搖醒了,我坐起身子,母親輕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夢朦朧的被穿好衣服,帶出農舍,天上無星無月,又是一個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進籮筐中,我才陡然驚醒了過來。我掙扎著站起身子,惶惑的嚷著:「媽媽,你們忘了小娟了!」
母親按住我,她試圖對我說明白:「鳳凰,我們沒有辦法帶小娟一起走,我們要走的路太長了,已經自顧不暇,實在沒辦法再多帶一個小孩!這家農人認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經留了錢,托他們把小娟送到她的親人家裡,這是我們惟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媽媽……」我慌亂的喊:「小娟以為我們會帶她一起走的!你也答應了的……」
「孩子!」母親長歎了一聲,滿臉凝肅。「你要懂事一點!」
我不敢再說話了。坐在籮筐中,我們開始了前進。籮筐顛簸著,四周寂然無聲,我們涉過小河,穿過稻田……夜風帶來深深的涼意。我瑟縮在籮筐裡,悄悄的哭泣著。孩子的感情多麼奇怪,離開祖父時我沒哭,離開小娟時我卻哭了。我哭了很久,因為,我總是想著,當小娟醒來後找不到我們,將多麼傷心和絕望呢!(事後很多很多年,我才能體會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無可奈何。戰爭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樣不由自主的事!)黎明時,我們穿過了火線。
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面國旗,在父母歡欣雀躍中,我以為,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還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風浪呢!無論如何,我們結束了「夜遁」的時期,恢復了「曉行夜宿」的生活,開始一段長途的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終依依懷念著那女孩──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