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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墊字1 文 / 七尺居士

    有道是:「大鱉子中消白日,小車兒上看青天。」

    古往今來,人仰望天空,都只覺白雲悠悠,須臾蒼狗,天道之變,無相無形,宇宙八荒生來俱是如此,長此也必以往。

    卻不知曉,那白雲深處,是神仙居所,那日月消長,是天道變幻,那雲聚霧散,是紅塵勢遷……

    偏偏,就有那種明明已經知曉了天道所衷,卻偏不願按那既定的路途來走,偏想著改天換命,以效那螳臂當車之舉的愚蠢妖孽存在,就比如說,眼前這位——

    白雲之上有青天,青天之上無白雲,那滾滾白雲,其實就是神仙精怪遮蔽世人眼線的幔簾。

    也不知這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這是何宇何宙,於俗人就如九重厚土般密不透風,於仙妖就只是一縷薄紗毫無阻滯的白雲之上,一條頭角猙獰,身披金鱗,百丈長水桶粗的軀體在雲層間若隱若現的大蛇,正與一對跨鳳乘龍,身披霞衣,宛若神仙一樣的眷侶對峙。

    大蛇身周,雲霧翻騰,幾千丈內的煙靄,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影響,化成萬億條雲箭煙矢,暴雨疾風般往千丈開外的少年少女身周湧去,看那倏發便至的氣勢,不知道攜著多麼巨大的神威。

    白色的雲帶霧流之間,還有暗紅的靈光隱現。

    此時正白日煌煌,熾烈的日光被飄散的雲霧分解成赤橙黃綠,將那白雲之上,映得七彩斑斕,再經過暗紅靈光渲染,便無端端的多出十分的殺氣,十二分的慘烈,好像這裡已經變成屍橫遍野的修羅殺場。

    面對這樣凌厲的攻擊,少年少女無驚無俱,甚至是不理不睬,他們安穩穩坐在龍鳳背上,只管吹奏著嘴裡長蕭,一曲喚做枉凝眉,一曲喚做葬花吟,雙蕭合奏,聲音洞徹九宵,彷彿可直上玉清天。

    青龍長長的身體蜿蜒擺動著,綵鳳雙翅翩翩揮舞,卻都不是在迎敵,兩神獸姿態優雅閒適,看那節奏旋律,顯然是在隨蕭而舞,不時的,還有龍吟鳳鳴,淺斟低唱,婉轉起伏,宛若伴音酬和。

    而巨蛇射來的萬億雲矢,總在離少年少女只有百丈的時候,就盡數消散了,雲消霧散,無端端,彷彿在那裡有一層樂聲凝結的巨牆,把它們撞到粉身碎骨。

    雲矢無功,巨蛇暫停了攻擊,少年少女也停下了簫聲,金玉般悅耳的仙音響徹天空:「籐蛇!你身為勾陳大帝座下八神獸,主南方火,司陰柔狡詐,怪異驚恐,惑開明王,怠其國政,令其子民離心,將臣背德,為真龍一脈平定天下掃清道路,這是你的職責!」

    「你為何妄圖篡改天命,為那無德無能的開明王爭風奪勢,你知罪麼?」

    籐蛇巨大的身軀翻轉幾圈,一陣陰冷的笑聲洞雲穿霧,意外的,卻跟仙音同樣悅耳:「哼哼,天命?這個詞永遠是後人說的。神仙也不知道下一刻的事,別拿這些話來嚇唬我!不搏一搏,誰能知道天命如何?」

    「天命天命,抗天爭命,逆天改命,順天無命。哼,你處處順天而行,可曾有過你自己?你順應天命娶了旁邊那個小姑娘,只不過因為需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阻止我這樣的妖孽,你就真的曾經喜歡她麼?你確定這天下間,億萬生靈,不會有人比她更適合你?你試都不敢試,也敢裝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來問罪我?」

    少年臉上閃過一絲慚然,偷看少女一眼,發現少女正低了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少年輕咳一聲,掩去了表情變化,義正詞嚴回道:「籐蛇,道不同不相為謀!」

    籐蛇一聲長笑:「本來就是如此,多說無益,看招!」

    「唉,你不是我們的對手,咱們又不是第一次交手,你應該心裡有數的,何必……」少年輕喟一聲,那餘下的話,卻硬是嚥回了嗓子眼裡。

    原來,此時此刻,他的對面,那條百丈籐蛇,隨著一陣驚天動地長吟,身體竟在一瞬間粗了一倍,長了一倍,兩隻原本熒綠的眼睛,已經變成鮮紅。

    蛇蛻無法伸縮,所以每長一分便需蛻皮一次,強行擴張的結果,便是籐蛇全身上下肌膚盡數繃裂開來,網狀的鱗皮縫隙間,露出了鮮紅的血肉,恐怖猙獰。

    更不可思議的是,它本來青幽幽的道身,隨著從頭到尾九點耀目的鳥雀一般的靈光閃亮,竟漸次變成了火紅色澤,就好像是九點星火,點燃了沉寂許久的森林,蘊藏在無數林木當中的熱量,就隨著火勢一瞬間釋放出來,星火燎原!

    那鳥雀一樣的靈光,便也隨著火紅的加深加重,逐漸膨脹清晰起來,變成了九隻有頭有尾有腳的三足羽烏——代表太陽的靈獸——甚至在靈光化形之際,還發出一陣陣尖嚎。

    瞬間暴漲的身體,配著那副血淋淋皮囊、火光凜然的軀體,籐蛇此時氣勢磅礡,與方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

    「九日烏精魂!乙木生天火!籐蛇,為了他,你,你竟然要**?」少年不可思議的張大了眼,第一次面露惶然,「而且,你的道力……這樣燃燒下去,你會……」

    「我當然知道後果!」籐蛇的聲音竟聽不出一絲皮開肉綻、烈火焚身的痛苦,有的似乎只是欣慰,以及安然……

    「可是,我不想他死,更不想眼睜睜看著他死,看著他背負著那樣的名聲而死。一定要死的話,我寧願死在他的前面。何況……他也許根本不知道我還活著,如果不這樣做,我不知道死了以後該如何面對他。接招吧!」

    是的,我不想他死!

    為了他,我寧願自己去死!

    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我不知道心底的衝動究竟為何,但是,自從跟他第一次見面時起,這便是已經注定了的……

    我不相信這是天命,但是,我相信這是緣分……

    ※※※

    我生在武都山上,這座山據說是在神州西南邊陲,山勢綿延萬里,林木茂密繁盛,有天峰地壑,有幽泉澗溪,有飛禽走獸,更是亙古未知寒暑之變,彷彿自開天造地一直就是這副樣子,正是所謂「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

    更難得的是,這裡靈氣沛然,鋪天蓋地,粹育的萬物生靈生機勃勃,是九州方圓內數得著的修行之所,誕生在山裡的妖精鬼怪不計其數。

    但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算其中之一。

    那個時候,我還只是一棵萬年籐,攀附在一棵萬年樹上,剛剛生長了九千九百八十七年,還沒能化身離竅,擺脫皮囊束縛,所以尚算不得精怪。

    一萬多年太久,一萬年來,我一直都很寂寞,那棵樹太笨,一萬年才長到兩丈高,一萬年也始終聚不夠天地靈氣,修成神識靈通,來跟我說說話。

    我跟他說話都說了有七千多年了,始終都是我在自言自語,他從來也不曾回答與我。

    其實我也知道,這是我的錯,我佔去了他的養分、他的陽光、他的水源、他的靈氣,但是,誰讓我是一顆籐,一棵必須攀附在樹上才能生長的蛇籐呢?

    我已經很委屈了,一萬多年,我才長到兩三丈長,看著那些掛在參天古樹上,往往一伸數百丈的兄弟姐妹,我只有羨慕的份。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我漸漸的就不羨慕了,因為,那些樹看起來強橫壯大,實際上很不耐活的。

    他們往往長的極快,幾百年就能長成幾十丈高,但是很快的,他們的心就空了,枝幹就朽了,再過幾百年,就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樹幹,而我那些盛極一時的兄弟姐妹,自然什麼也沒剩下,隨風飄散,比那些枯樹幹還不如。

    反倒是我,攀的這顆樹長的雖然緩慢,卻似乎不會老朽的,很有可能,攀在他身上的我,就有可能活過一萬年。

    一萬年不僅僅是個數字,還代表著特別的意義,因為我們籐蔓只要活滿一萬年,就能蛻去籐蔓身,化身傳說中的神獸籐蛇,就好像鯉魚化龍一樣。

    我不再鄙視我身下這顆樹,開始仔細的打量他,我才發現,它也沒有那麼差。

    它雖然矮小,長的卻非常健美,它的葉片肥厚,長的就像一支支寶劍,色彩斑斕,竟然還鑲著三種顏色的條紋,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光熠熠燦然奪目,而且會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味,我還從來沒聽過路的精怪提起過這麼美麗的樹。

    有時候,它的樹幹上還會分泌出鮮紅色的樹脂,似乎蘊涵著很多靈力,當然,都被我毫不客氣的搜刮了,所以經常的,便有妖怪願意拿些東西,來跟我換這些樹脂,不過,他們不管這叫樹脂,卻叫它們龍血,真是奇怪……

    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便也是因為這棵樹。

    那時候,我正日也盼,夜也盼,盼著一萬年的期限早一點降臨,可是,我沒盼到蛻變的那一天,卻先盼來了天劫。

    就是在那一天,那可怕……卻又讓我歡喜的一天。

    我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天,我碰見了他,還有天劫……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孩子,我也只知道他是個人——一種從來往的妖怪口中聽說的生物,我不知道他們擅長什麼道法,擁有什麼能力,只是曾經聽說過。

    他因為聞到那棵樹的芳香,看到枝葉反射陽光的絢麗,不辭勞苦的從山腳一直爬到我身邊來,小臉上滿是堅毅。

    當時他身上穿著一件柔軟的,好像傳說中天女用雲氣織造的天衣一樣柔軟舒適的衣服,不過因為一路攀爬,到我身邊時,已經又髒又破了,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察覺到那材料的特別。

    跟他聊天以後我才知道,這是他太祖爺爺發現的,用一種叫做蠶的白色小蟲吐出來的絲編出來的。

    他太祖爺爺因為教會了人們織造衣服,而且是像仙人穿的一樣的衣服,於是被人們推舉成為他們那個地方的王,在死了以後,被人們稱作蠶叢。

    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因為他竟然願意跟我說話。

    我曾經聽好多來往的妖怪們說,人很害怕妖怪,他們願意膜拜你,願意高高的供起起,願意詆毀你,願意厭惡你,唯獨不願意與你親近。

    可是,他卻完全不是這樣,他一點也不害怕我,也不討厭我,他一直陪著我說話,我從來沒有聊的這麼開心過,天南地北,暢所欲言。

    他告訴我,他的父親,也曾經是他們那裡的王。

    他們那裡有塵世間最肥沃的土地,最勤勞的人民,他的父親帶領著他的子民,開荒造田,春種秋收,每年種出來的糧食,堆在一起就像小山那麼高。

    只是可惜,他們那地方有一條河,就從最肥沃的農田中間穿過,當河神心情好的時候,河水灌溉田地,收成比什麼都多,但當河神心情不好的時候,河水就會漫上堤岸,淹沒農田,讓那一年的莊稼顆粒無收。

    尤其最近,河神益發喜怒無常。

    他的父親認為自己智慧不夠,沒辦法帶領子民將水患制服,於是把王位禪讓給了他最擅長治水的大臣鱉靈,然後帶著他來到了這裡。

    當時,那個小人兒還曾一本正經的幻想,這個時候,他家鄉的人,應該正在鱉靈的帶領下,修堤築壩,跟河神搏鬥著吧?

    他跟我講了好多故事,講了他的太祖爺爺、祖爺爺、爺爺、爸爸,然後又是他自己,說他跟家鄉裡那些小夥伴如何跟大人們上山打獵,下河裡捉魚,如何戲弄那些祀院裡的巫祝,如何去偷喝一種從遙遠國度裡傳來的叫做醴的飲料,然後大呼小叫的在儀祭中搗亂,如何去偷看另外一種叫做女人的生物洗澡……

    我也給他講我的故事,可是實在沒什麼事好講,只好給他講那些從這裡過往的妖精們的故事。

    告訴他哪些妖怪看起來忠厚,其實肚子裡奸詐,哪些妖怪看起來可怕,其實是吃草的,哪些可以用來騎乘,能夠日行千里,哪些夏天會往北飛,到了冬天又莫名其妙跑回來,而且年年如此,還有哪些,冬天就會找個洞鑽進去,一冬天不吃不喝直到春暖花開再出現……

    我們聊的實在太高興了,不知不覺間,風雲變色,日月無光,黑色的雲層好像山一樣壓在了武都山頭,剛才還清朗明淨的大地,轉瞬間陷入最黑暗的午夜。

    那是天劫的雷雲,只有劫雲才會聚集的這麼快……天劫來了!

    其實,這樣的情形在武都山很常見,武都山的妖怪成千上萬,每當有妖怪即將化形,或者將突破現有到下一層境界,就會有這樣的雷雲聚集,據說這是上天對妖怪的考驗,只有平日裡行善積德,從不做虧心事的好妖怪,才能夠安然無恙的渡過雷劫。

    我不太相信這種說法,我活的太久了,一萬年,木靈是天地萬物裡,修行速度最慢的,除了依靠身體吸納天地靈氣,再沒有其它辦法,所以,我見過一批又一批妖怪出生,修煉,然後升仙入魔或者魂飛魄散。

    天道無情,老天是不講行善積德的,我見過無數好妖怪灰飛煙滅,還有無數壞妖怪,仍舊作威作福橫霸一方。

    只是,當一串串彷彿要將天地毀滅的炸雷在天空和心裡同時響起的時候,我忽然明白過來,這次雷雲的目標……是我!

    天劫不僅有雷雲密佈的外劫,同時也帶來了靈神俱驚的心劫,外劫所有人都能看到,心劫卻只有應劫人自己感悟。

    我被這事實嚇壞了,更可怕的是,我原本用觸鬚將他放到了樹頂,這樣一來,我們聊天的時候才不用一個低頭一個仰視,可是當驚雷連串響起的時候,我竟然忘記了這件事。

    我不知不覺被嚇的收起了觸鬚,渾身戰慄,枝葉簌簌,等我聽到一聲慘叫,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已經掉到了地上,血流滿面,那鮮血甚至殷透了樹根處的泥土。

    龍血樹雖然只有兩丈,這高度對於一個毫無準備的小孩子來說,已經足夠了。

    我幾乎要哭出聲來,可惜我那時候還沒有眼淚,他昏迷不醒著,我用籐條觸他,搖他的頭,拉他的手,可他就是不醒,我只好不停的給他輸入靈氣,維持著他的生命,不讓它隨著血液的流失而消散。

    我一輩子都沒那樣怕過,不是怕天上的雷雲劈到我,而是怕,他會就此昏迷不醒,再也沒辦法醒來陪我說話。

    幸運的是,他的父親很快就找到這裡,用幾種我很熟悉的植物攆碎了給他包紮了一下,竟然就止住了血,然後抱走了他。

    我很擔心,可是,卻沒辦法看到他是否安然無恙。

    我恨我的軀殼,讓我不能移動,沒辦法跟著他,照顧他,向他道歉。

    就在我這樣生氣的時候,天劫在不知不覺間,竟然散去了,真是莫名其妙……

    ※※※

    然後,我就重新開始了我的等待……

    只是這次,比原來都難受,都難挨,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一個籐妖的日子是如此孤單,如此寂寞,如此無聊!

    九千九百八十七個年頭我都熬過去了,這最後的十三年,在我感覺,卻比過去的所有時間加起來都更難熬。

    我幾乎是一天天數著日子,等待化形那刻的到來。

    那一刻終於還是來了,在不知道多久之後,只是當時的具體情形,我卻幾乎已經全忘了,因為那太疼了,疼的我無法動彈,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好像身體被撕成了一塊塊,又被重新縫合起來,然後再一次被撕碎,再一次被縫起……

    但身體的疼痛還是次要的,最難受的就是,與這同時,好多彷彿深藏在身體深處的記憶,開始湧上我的腦海,不斷更改著我的感覺、我的認知、我的常識,把我的大腦攪的一團混亂,身體的刺痛實實在在,大腦的刺痛卻虛無飄渺,讓人空自疼著,又不知道哪裡在疼。

    我的化形,比任何妖怪來的都痛苦!

    這也是正常的,因為這並不是普通的化形。

    世間事從來都是平等的,雖然不公平,卻平等,你想要什麼,就必須為之付出努力。

    神獸不是妖妖都能當的,要滌去**妖胎,凡俗血脈,就必須要一遍遍洗髓易筋,脫胎換骨,直到一身俱是玉體冰肌,才算最終修成正果。

    對於其它妖怪來說,這本是個日積月累,千百年才要完成的過程,現在我卻要在幾日之內完成,所以那種痛苦,比一種叫做千刀萬剮的刑罰還要凌厲千萬倍!

    而且在這同時,還要蛻去妖物本能,完成神獸的靈識烙印,獲得籐蛇血系的神通道能,通曉天書玉冊仙規神則……當正常的進度被加快數萬倍甚至數十萬倍,這所有一切都會生出難以忍受的痛苦。

    所以自古以來,鯉魚化龍者寥寥,蔓化籐蛇者也寥寥……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忍耐過來的,只是隱約記得,我當時心裡面似乎只有一個念頭——我要獲得一個自由的身體,我不要再忍受孤獨。

    最後,我成功了。

    化形三天三夜以後,我終於醒了,能動了,我發現自己獲得了兩個軀體,一個是神獸籐蛇的血脈,這是我們草籐類修行的最終目標,我做到了,另外還有一個,便是靈山武都的贈與,所有出身武都的妖精靈怪,都擁有這樣一個軀體,據說外面的妖怪管這個軀體叫做——「山精」。

    化身籐蛇以後我明白了許多事,這也是我歷經痛苦的回報。

    我終於知道,那一天的天劫,為何會還沒有降臨就悄無聲息的散去?

    原來,在這片天地間,不需要承受天劫的只有上天之子,上天注定的會繼承王位統領萬民的王之血脈。

    那一天,他跌落樹下,血染滿了我的籐蔓,還有我身下的龍血樹,天上的雷雲感應到這種氣息,便退去了。

    他是注定要做王的人,將帶領他的子民,渡過災厄,獲得幸福,所以,他肯定沒有死。

    當明白到這一切,我開始無法抑制的想見到他。

    我也終於可以去見他了,因為我有了可以移動的身體,化形真好。

    但是,神獸的軀體是不能在人間隨意顯現的,因為那將影響天下氣運,會是不得了的大事,這是天規上說的。

    所以我就用武都山贈予的軀體,沿著他當年指給我的路,一步步走向了他的領地——那個叫做成都的地方。

    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一句也沒有忘記……

    ※※※

    成都果然很美,就像他說的一樣,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讓人一見而流連忘返。

    這裡有翡翠一樣碧綠、絲衣紋路一樣整齊有序的井田,就從腳下,一直排到了天邊,井田里稻穀青青,茁壯茂盛,一看就又是個好年頭。

    在田地中間,還有一條大河穿過,大河滾滾東流,水清澈的好像碧玉,我從來也沒見到過這麼多水,據說,這條河一直流到東面一個叫做大海的地方,那裡的水是這裡的千萬倍,真是叫人難以想像。

    這裡,就像武都山一樣的美麗……

    不同的是,這裡有很多很多人,有的正在田里種莊稼,有的正在河水裡捕魚……捕魚的事他曾經跟我說過,那是他祖爺爺最專長的,把這門手藝教授給子民之後,他的祖爺爺於是在死後被稱為魚鳧王,總之,這裡比綿延不絕的武都山要熱鬧多了。

    一開始我還有些擔心,擔心這些人會發現我身上的靈氣,看透我的神獸身份,可是我很快發現,這些人身上竟然一點靈氣也沒有,他們注定了一輩子被生老病折磨,直到最後死去,不過,他們顯然都很快樂,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生命的短暫。

    似乎只有他們中的極少數人,才能夠擁有靈氣神通,而且這些神通往往千變萬化,根本不像武都山裡的妖怪,每個種族的神通手段都是固定的,來源於原形時的本能。

    我想,這只有一個說法能夠解釋,人這種生物,本能太多了,多到修成神通之後,就會讓人莫衷一是,只好隨便選一項來修。

    我正在想這些東西的時候,就看見了他。

    他果然當了王,而且已經長高了,變大了,雖然如此,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時候他正在田里跟一群人鋤草,他穿的衣服並不華美,打扮一點也不高貴,就跟周圍的人一起勞作,一起聊天,一起爽朗的笑著,可是他頭頂蒸騰的龍氣隱瞞不了,他已經是個合格的君王了。

    我便向周圍的人打聽,他喜歡什麼,缺些什麼,想要什麼,好久不見,我想送他個禮物給他驚喜,也為了那次的事道歉。

    結果,所有我打聽過的人都衝著我笑,我問他們笑什麼,他們就說,王喜歡你,王缺一個女人,王想要一個老婆。

    喜歡我?缺女人?想要老婆?

    喜歡是什麼意思我知道,我也喜歡他,女人是什麼我也知道,我這個軀體似乎就是,可是,老婆是什麼?

    開始我不明白,後來我才知道,老婆,就是夫妻裡面那個雌的,我們木靈不講究這些,可是武都山裡面那些虎豹豺狼之類都有。

    但是,他為什麼會喜歡我?也是後來我才明白,武都山裡的精靈妖怪所化的「山精」,幾乎就是塵世間最美麗的女子……

    好吧,既然他喜歡我,就把自己送給他吧,只是,這似乎跟我來時的目的略微有些不同?

    可是不同在哪裡呢?我一時又想不明白。

    不管怎樣,反正我去找了他,他果然很高興,衝我傻傻的笑,後來我說把自己送給他,他的身體僵住了半個時辰,醒來以後,又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接著又連連嚷疼,真真是莫名其妙。

    後來,我就迷迷糊糊跟他舉行了一個儀式,這似乎是要把自己送人的必須步驟,我一直也不知道那個儀式到底是為什麼,不過據說,必須儀式之後,兩個人才算是真正的夫妻。

    真是奇怪,武都山上的走獸們就從來不講究這個,他們過的也挺好的嗎?

    總之,那個儀式之後,在一間好像著火一樣的房子裡,我終於能夠與他獨處了。

    在這之前,還有好多人來打擾我們,說著差相彷彿的話,帶著千篇一律的笑,喝著一成不變的又酸又辣的飲料,竟然就是他曾經說過的那種醴。

    又酸又辣,怎麼會跟又香又甜扯上關係,我先是懷疑他跟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後來我想,大約是自己的味覺有問題吧,我畢竟是個神獸,不是普通人類。

    打發走了所有人,總算是清靜下來,躺在那火一樣的床上,我便跟他說起了武都山上的往事。

    可是,他竟然完全記不得了,他見到我那麼高興,也根本不是因為認出了我,他只是知道,在那座山上,他曾經狠狠摔了一跤,腦袋上至今還留了個疤,可是那天究竟發生什麼他已經完全忘記了。

    他忘記我了,我只覺得一陣失落,可是這種失落很快就消失了,在那火一樣的床上,他又一次爬到了我身上,就好像小時候做過的那樣。

    是啊,他還是他,雖然已經不記得我了,還是救過我的那個他,一點也沒有變。

    現在,他也在,我也在,再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我有什麼好失落的?

    ※※※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曾經活過的一萬零一年當中最快樂的日子,武都山相遇那天能排到第二。

    我想讓他高興,這件事似乎很容易就做到了,問路那些人說的沒錯,我這副軀殼就是最好的禮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其它什麼事都不想做。

    我們一日又一日的呆在房裡,呆在床上曾經好多天一步也沒有出門。

    看到他那麼高興,我不知不覺的也會高興,雖然我並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同一件事那麼樂此不疲,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跟著他高興,但我還是很高興,這本來就是我的目的。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似乎有另一件事稍微分散了他的精力……他忽然開始不停的送我禮物。

    一開始我不明白怎麼回事,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目的其實跟我一樣,他想讓我高興,他覺得他快樂的時候,我的表情似乎很沉鬱,遠遠達不到他那種快樂的境界,所以想用送禮物來讓我高興。

    這個傻瓜,木靈天生感官遲鈍,他想讓我像野**尾一樣有感覺,那不是強人所難麼?

    我用他最喜歡的方式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把他的禮物都拒絕了,不過,只留下了其中一件。

    那是一根他祖爺爺魚鳧王留下的人頭權杖,我留下權杖不是因為這權杖有多麼漂亮,只是因為,它是由一整塊玉石雕琢成的。

    玉石是大地之精,不知承受了多少年地脈靈氣的滋潤,才能夠孕育而生,正是我這類天生木靈最喜歡的東西。

    但在平時,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可遇而不可求,雖然都是生於地下,因為沒辦法移動,木靈碰到玉石的機會太低太低了,我從來只是聽說,甚至都沒有親見過。

    有了玉石靈氣的滋潤,我的修為會飛一樣的提升,這樣的禮物,我怎麼忍心拒絕。

    發現到我喜歡的東西,他大喜過望,沒過多久,我的面前就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玉器,有玉鼓,有人頭面具,有司南,有神壇,還有好多複雜到一個詞根本形容不來的組合玉器……

    我毫不客氣的都收下了,因為似乎除了我,這些人類拿著這些玉器就只是好看而已,他們把玉器雕琢的精緻而漂亮,美輪美奐,卻不曉得吸收玉裡面的靈氣,根本就是在暴殄天物嗎!

    從這些玉器裡面,我甚至發現了一尊九日烏神樹,那神樹枝幹的綠玉裡蘊涵著無窮無盡的乙木靈氣,就好像真正的扶桑神木,而停在枝幹上的九尊火玉三足烏,就散發著洶湧澎湃的丙火神力。

    普通地火是木靈剋星,但是別忘了,木靈也是靠吸收天火皓日的光,才能夠一年一年修煉成形的,這種純粹的天火源力,經過神木氣息調製,是最適合木靈修煉的神器,甚至只要在這尊神樹旁邊坐著,我的修為就會一日千里的增長著。

    絕對是暴殄天物啊!

    要知道,九日烏神樹,那可是仙器啊,在從天上到地下的仙家名器排行榜上,都是數得著的。

    尤其那九顆據說蘊含了上古九日烏精魄的火玉,更是有難以言喻的妙用。

    ※※※

    不知道什麼時候聽過一句話,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不知是因為快樂總是過的很快,還是我們自己覺得它太快,但這句話很明顯是對的。

    感覺無憂無慮的日子還沒過去多久,這個屬於他的國度,便開始有些人跳出來,他們大半都是祀院裡那些稍有一點靈識的巫祝,他們一會兒指責我來歷不明,不足以侍奉他們的王,一會兒又說我窮奢極欲,不是王后當為。

    我只當他們是跳樑小丑,他們大約也是覺察到了我的靈息,可是憑他們連我一個小手指頭不到的修為,能看出什麼來?

    不足以侍奉他們的王,笑話,是他們的王纏著我也!

    說我窮奢極欲,那更是笑話,那些玉器他們又不能拿來吃,又不能拿來穿,只是擺來看的,天下間只有我能用,我拿來用一用,叫什麼窮奢極欲?

    這叫勤儉持家,這叫肥水不流外人天!

    我跟本不理會這些跳樑小丑。

    可是他卻不樂意了,凡是跳出來的巫祝,很快就會消失掉,我知道,那些人是被派去修河堤了,從此每日風裡雨裡,再沒有祀院裡的清閒,我不可憐他們,誰讓他們惹他生氣來著。

    可是,跳出來的人卻一批接著一批,巫祝這位置也只好換了一批又一批。

    他臉上的笑容於是漸漸的少了,甚至做他最喜歡做的那件事的時候,似乎也沒有以前那麼高興了。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對人類瞭解還太少。

    直到有一天,他匆匆忙忙出去,好幾天都沒能回來,我終於有機會瞭解到真相。

    那一天我上了街,我修練的很累了,一萬多年,什麼事也夠了,膩了,何況我來這裡的目的本來也不是修行,沒有他的癡纏,我終於有時間來看看周圍的一切,享受一下自由。

    我並不擔心他的危險,我有一絲靈識始終附在他身上,如果他遇到危險,我能夠第一時間趕去。

    但是,街上的景況讓我驚呆了,這裡完全已經不是我來的時候的那個成都了。

    這裡的路人一個個面有菜色,衣衫襤褸,不復我來時的開朗歡笑,不復我來時的潔淨光鮮,好像是另一個地方投奔的流民,可是那些臉孔,卻明明還是我記憶裡留有印象的那些臉孔。

    而且,這些人一個個都用厭惡的眼光看著我,那眼光跟跳出來罵我的巫祝們一樣,是在指責我是紅顏禍水,蠱惑了他們的大王,讓他們的王變成了一個好色無厭之徒,讓他們平白承受苦難。

    我才知道,玉石不是那麼容易得來的,那需要有人開鑿出很深很深的礦洞,深入到不知多深的地下,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摸索挖掘,冒著生命危險將玉石搬運出來,就這個過程,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然後,挖出來的玉石要打磨,要清洗,要雕琢,又要平白花費很多人力物力,消耗很多心血,才能琢磨成器,很多原本是要種地的人,就把精力心血消耗在了這上面。

    而且,為了要交換天下間唯一能切割玉石的錕鋙刀,每年,還要從他們種出的糧食、織出的絲布裡,拿出許多來,到遙遠的另一個國度去交換。

    搜集玉器已經讓子民不堪其苦,又因為他一日復一日的癡纏著我,再不肯帶領大家好好耕作,於是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蕪,收成越來越少……

    是我,原來真的是我,讓他的笑容越來越少,讓這個安寧祥和的國度,越來越貧窮困苦。

    我失魂落魄的回了家,路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忽然想起來,籐蛇雖然是勾陳大帝座下八神獸之一,在天書造冊的神靈之屬,卻從來都不是什麼吉獸。

    騰蛇——

    稟南方火,為虛詐之神。

    性柔而口毒,司驚恐怪異之事。

    出騰蛇之方主精神恍惚,惡夢驚悸,得使得門則無妨。

    我是天生來的凶獸,雖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的的確確給他帶來了災厄,讓他越來越擔憂受困,沒一日安定。

    也許,離開是最好的辦法,可是我並不想就這樣離開,我下定決心,等他回來,要好好勸誡於他。

    天書裡所說的未必就是真的,至少我不覺得自己的性情,也跟天書裡寫的一樣,所以,運勢也未必是絕對的,我要將這裡美好的一切統統改回原狀。

    ※※※

    可是我沒有想過,規勸一個偏執的人是那麼難的一件事。

    我剛說我以後不要玉石了,他便紅著眼睛出門,說要給那些隨便在我身邊嚼舌根的人一些顏色看看,又立刻訂下了規矩,祀院裡誰若再敢說出冒犯我的話,河堤也不用修了,直接自己跳進河裡裡去堵便是。

    這一次出門,他的殺氣增長了好多,龍氣卻慢慢的淡了,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但是大致能想像出來,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於是我又委婉的勸他,不要老是糾纏我,多花點時間幹正事,領大家把田種好是最要緊的。

    可是我若說的重了,他便可憐兮兮的看著我,問我是不是不愛他了,不喜歡跟他那樣那樣,我若說的輕了,他便只是微微一笑,說我一個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男人的事不要管。

    我很想現出真身來,拎著他的衣領告訴他這並非玩笑,那是確實可見的,他的運勢正一分分減少,若這樣持續下去,他遲早會成為一個亡國之君。

    可是我害怕,我現在知道了,人類的小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樣的,小孩子能夠輕鬆接受的事實,大人卻往往無法想像,我害怕,如果他知道了事實,以後會再也不理我,我還不明白愛到底代表什麼,可是我不由自主擔心,以後他會再也不愛我了。

    正面勸解不行,我只好改用其它手段,神獸籐蛇有導人入夢之能,這是自化形就擁有的新道能,於是夜裡,我就將我在外面所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變成了淒厲百倍的場景,影射到他夢裡。

    結果卻是,他一夢醒來,淚流滿面,抱著我瑟瑟發抖,我把他嚇壞了。

    可是即便如此,平日應該幹些什麼,不應該幹些什麼,他仍舊不甚上心,他並不明**裡那些場景代表的涵義,他以為那只是一場純粹的噩夢。

    他們這些人類,信鬼神,卻又不信鬼神,讓我覺得他們心裡面充滿了矛盾,莫衷一是。

    噩夢恐嚇不成,我只好再想別的法子。

    這時候,春天來臨了,到了該播種莊稼的季節,於是我便拉著他到城外郊遊。

    這裡的田野邊,灌木叢,經常能聽到一種渾身鮮綠的鳥兒,「布谷」、「布谷」的叫著,因為這時候正好是該布谷撒種的季節,所有人都管這鳥叫做布谷鳥。

    我指著布谷鳥對他說,那是他的父親靈魂所化,因為他的父親擔心自己的子民,春耕播種不及時,會耽誤一年的收成,所以化身成這鳥,年復一年提醒著這裡的人,及時播種。

    這並不是故事,這都是事實,他的父親叫做杜宇,最擅長的就是帶領子民春種秋收,之前說過他因為水患禪位,後來鱉靈治平了水患,就迎回了他,讓他繼續做王,杜宇死了以後,化身布谷,提醒子民播種,他的子民於是尊稱他為「望帝」。

    我與他甚至還有一面之緣。

    聽了這個故事,他淚流滿面的對著布谷焚香膜拜,但是,對百姓的衣食卻依舊無動於衷,對玉器的搜刮也在繼續,對子民的嚴厲也一日勝過一日……

    他的心漸漸變了,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已經不習慣以往的清苦了,我當時是這樣以為的,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錯怪了他。

    但這個時候,這些挫折讓我認為,我勸解不了他,他是王,我也無法強迫於他,為了停止他的行為,我只有選擇離開,希望這樣能讓他回到正途。

    這個決定我下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狠下了心,因為我意識到,雖然以後不能日日陪伴著他,但是我身為神獸,幻現由心,只是他不能見我罷了,我想見他,也只是轉念間的事。

    想到這個,我便好受了很多。

    於是我收拾了行裝,也沒跟他告別,就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我沒有料到,他會急成那個樣子,他茶不思飯不想,只是三天,整個人就憔悴的好像墓穴裡爬出來的屍骨。

    這讓我既擔心,又感動,擔心的是,我的離開,似乎並不能阻止他往泥潭的陷落,感動的是,他是那麼的在乎我……

    他幾乎派出了所有衷心於他的人馬,甚至包括世代守衛王家的,擁有巨人血系的五丁,他命令這些人翻遍這片土地的每一寸地方,不惜代價也要找到我。

    他這樣做,已經是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安危了,這個時候,這片土地上叛亂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多,沒有這些人保護,他的性命可能就在旦夕之間。

    我只好現身出來,胡亂編造了一個理由,告訴他,我只是回娘家探了趟親。

    我再一次滿足了他的需索無度,不過,這只是暫時的,我始終還是要離開的,我不離開,他就不會醒悟。

    只是這次,我決定用另一種方式,一種他絕對沒辦法派人來尋的方式——我要裝死。

    籐蛇雖是神獸,名裡帶個蛇字,蛇類冬眠的本能,它便也有。

    接下來,就只看我的表演了。

    我開始裝成水土不服的樣子,一日病過一日,一日憔悴過一日,終於在某一天,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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