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芳草江南岸(一) 文 / 一弦彎月
第一章芳草江南岸(一)
四月的江南春光明媚,草長鶯飛,是絕美的季節。
蘇州城裡最大的茶樓「聽月樓」的二樓雅閣窗戶敞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倚著窗戶,不停地向遠處張望。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灼灼的眼眸,薄唇緊抿,透著精明,卻難以掩飾焦灼的心情。
門簾一動,隨身的小廝跑了進來,「盛爺,盛爺,來了,她來了……」
他精神一振,眉梢染上喜色,轉而坐直身體,端起一杯茶悠閒地品著,很是悠閒。
小廝識趣地垂手站到旁邊,眼角偷偷地瞥向門外。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門簾被挑了起來,隨著店小二的諂媚的笑臉,姍姍然進來主僕兩人。
為首的一襲月白色的羅衣,身材略顯單薄,面紗外露出一雙如水般的眼眸,明澈而澄淨,舉手投足中自然流露著清冽雅致。
身邊跟著個明眸皓齒的丫鬟。
盛爺起身迎了上去,笑意滿滿,「藍夫人,盛某等候多時了!」
藍夫人輕輕斂禮,坐了下來。
盛爺親自把盞替她斟茶,壺口沖瀉出一道亮亮的弧形,冒出滾滾的熱氣,茶葉在盅中翻滾著,挺直削尖,勻齊成一朵朵,芽芽直立,湯色清澈明亮,香氣清高若蘭。
藍夫人伸出纖細白淨的手指輕輕握住,撩起面紗,輕輕抿了口,只覺得齒間沁香流芳,不由地讚了聲,「果然是上等的龍井!」
盛爺一直盯著她,見她面紗僅僅撩起一角,露出光潔精巧的下巴,眼中閃過絲失望,笑道:「夫人見笑了!」
藍夫人眸中閃過笑意,又抿了幾口,放下茶盅,淡淡地,「奴家倒不以為盛爺只是想請品茶這麼簡單!不知盛爺有什麼指教?」
「這個……」盛爺面上一紅,道:「夫人真是快言快語!盛某確實有求夫人。」他停了下,「盛某是想求借一萬絲綢。」
藍夫人抬眸,有些詫異,「奴家記得盛家綢莊今年可是豐收!」
盛爺遲疑了下,坦然道「不瞞夫人,盛家今年的絲綢已經大部分轉手簽給了別人,恐怕不夠歐家的數。」他苦笑,「夫人知道,生意人唯利是先,每年歐家與官府勾結大肆壓價,一年辛苦下來,並沒有多少收益。」
藍夫人默然片刻,慢慢地道:「盛爺需要,奴家不能拂了盛爺的金面。」她沉吟了下,「奴家可以借盛爺一萬匹!」
盛某大喜,深深一揖,道:「夫人爽快!盛某謝過!他日賺得厚利,必然與夫人分成。」
藍夫人道:「盛爺不必如此,大家是同道中人,互相幫忙理所應當!不過,歐家有官家撐腰,一旦知曉恐怕不能善罷甘休!盛爺還是穩妥些好。」
盛爺壓低聲音,道:「那商家是京城來的貴客,只怕這次歐家遇到了強敵!」
藍夫人不置可否,抬眼看看窗外的天空。
四月的天就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陽光明媚,此時卻起了濛濛的雨霧。她站起身,「盛爺隨時可以去藍水山莊提貨,天氣不太好,奴家先告退了!」
盛某慇勤地送她們主僕下樓,坐進了軟轎,目送那轎子的遠去,心中竟有戀戀不捨之意。
零星地,有幾點雨星飄落。
軟轎旁的丫鬟桂兒看看天,吩咐了聲,轎夫加快了腳步拐上一道小路,歇在路邊的一個茅亭裡。
這時,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傾瀉而下,那桂兒扶著藍夫人進了亭子,小心地擦去她衣袖上的雨水,嘀咕道:「這雨來的也急了些。」
藍夫人不說話,倚著廊柱,靜靜地看著那雨。
接連不斷地,如同一道道珠玉串綴的簾子,流動著,迷濛一片。耳邊只聽到嘩嘩的聲音,風兒打個旋,帶著清新的潮濕撲上她的臉。
突然雨聲中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兩匹快騎極快地向亭子奔來。轉瞬間,兩人跳下馬背,逕直踏上了台階。
桂兒皺眉,上前一步,道:「這兒有女眷,不好共處,請兩位另選避雨之處。」
兩人的腳步微微一頓,其中是個主子模樣的年輕公子,眉眼如同斧鑿般俊美,星眸灼灼,衣袍全濕,頭髮上的雨水順著流到臉上,模樣有點狼狽,卻難掩他的儒雅與高貴。
他微笑道:「這位姑娘,實在抱歉,這雨下的太急,一時難以找到避雨之處,請姑娘行個方便。」
桂兒被他的微笑閃暈了眼,臉騰地紅了,不由將目光看向主人。
藍夫人漫漫地回過頭,眼眸倏然瞪大,滿眼的不可置信。迅速地,她調開目光,向旁邊站了站。
她依然背對著,似乎在欣賞著雨景,而面紗下的嘴唇死死地咬著,攏在袖裡的手神經質地攥緊,微微地顫抖。
兩個人也很識趣地遠遠地站開,偶爾低頭說一兩句話。一時間,只聽見雨聲嘩嘩。
終於,雨停了,遠處的山,樹,亭歌樓台被雨水沖洗後,清新亮麗得纖塵不染,碧色滿眼。
桂兒扶著藍夫人從兩人的面前走過,扶她坐進了轎子。
四個轎夫很默契地蹲步起身,穩穩地走著,漸漸地走遠了。
那隨從道:「爺,我們也走吧!」
那公子好像沒有聽見,站在原地,微微蹙眉,有些失神。
「爺?」隨從又叫了聲。
那公子喃喃著,道:「奇怪!奇怪……」,他回想她經過自己身邊時那淡淡的幽香,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公子又想了會,忽然笑道:「看樣子,這次江南之行來對了。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穫!」說著,抬頭看看碧澄如洗的天空,心情極好,「畢竟春山新雨後,山光漣漪水亦奇!——果真是好地方!」
兩人走下台階,分別踩鐙上馬,揚鞭向蘇州城趕去。
軟轎一路進了藍水山莊的大門,藍夫人的雙拳依然神經質地緊攥著,指甲掐進了肉裡,掌心滲出細密的汗漬,火燎般的疼痛。
她搭著桂兒的手,慢慢從轎子裡探身出來,愣了會兒神,便低著頭慢慢向廳堂走去。
坐在籐椅上,無意識地端起茶盅,輕輕抿了口,抬起眼看到桂兒探究的眼神,似乎才想起了什麼,道:「桂兒,小少爺呢?」
桂兒道:「小少爺正在後院讀書……」
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娘!」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正走進來,白淨而俊秀,雙眸晶亮,有著不符合年齡的老成穩重。
藍夫人的面紗已經揭去,露出一張素淨清麗的臉兒,凝著他,有著一剎那的恍神,他那稚氣的臉與剛才那人的臉似乎重疊在一起。
她招招手,「言兒,你過來。」
言兒走近,她握住他的手,好像是確信他的存在,頓了一會兒,微笑了下,「言兒,今日學了什麼?」
言兒眸光灼灼,「大學,」一字一句,朗朗讀了出來,「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藍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揉了揉他的頭髮,「言兒真聰明!下次娘一定帶言兒去城裡看看阿螺小姨,可好?」
言兒開心地,」真的?言兒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阿螺小姨了,還有寶兒妹妹。」懂事地,「娘一定累了,言兒去讀書了。」
藍夫人贊許地點點頭,看著出了門,臉色微微凝重,慢慢地,「桂兒,告訴管家,莊院多加派人手防備。還有,一定要看好小少爺,明白嗎?」
桂兒有點詫異,沒有說什麼,應著去了。
藍夫人四顧著雅致而寂寥的廳堂,眼前又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想不到,她竟然又看見了他!
兩年前,「她」便死了,從此摒棄了過去屬於南宮浣花的種種。現在,她是藍夫人,一個帶著孩子的未亡人,深居簡出,過著簡單而平淡的生活。
她的手指緊緊抓緊椅把,卻微微地哆嗦著,但願他不會認出自己,更不能讓他知道言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