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三四章 輓歌 文 / 涉農
「帶我出去看看。」羅桑曲結打破了沉默,看著徐碩溫聲道。
徐碩誠懇一禮,說道:「願為您帶路。」
旁邊的小喇嘛趕緊把早就準備好了但卻沒有派上用場的輪椅推了過來。羅桑曲結示意小喇嘛不必跟著,只需要徐碩推著輪椅,離開小昭寺,向著繁華的拉薩走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原本是瓦藍的天空突然席捲來了烏黑的雲朵,小昭寺周圍的旅人遊客們看到天色,便趕緊躲開,此時大街上一片寂靜,只有淡淡的陰影,籠罩著大地。
嘩嘩聲響,朔風吹起,越來越多的烏雲翻滾著往拉薩城席捲而來,不知道天上多少雲彩,而在這黑雲的中間,只有兩塊地方仍然散著淡淡的他天光,就像是一尊神祇的目光,淡淡的關注著地上即將發生的一切。
徐碩推著羅桑曲結,安靜的離開了小昭寺,沿著長長地路道,走入了拉薩城的街巷之中,先前聚集的旅人遊客們早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虔誠的教眾們還在小昭寺門口跪拜行禮。
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發現輪椅上的老喇嘛是誰,羅桑曲結是小昭寺的神祇,自然沒有多少人見過。地上跪著的教眾,只覺得這兩個人的組合有點奇怪,年輕人和明顯可以看出來是漢人,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虔誠的佛教徒,也不像是那種慕名前來拜訪的遊客,但是為什麼,推著輪椅,年輕人的臉上滿是悲傷。
徐碩沒有理會週遭人的目光,只是安靜的推著輪椅,眼光很自然的灑在羅桑曲結的肩膀上,小心翼翼,生怕地上一絲一毫的溝壑帶來的震動,會讓輪椅上這個受了太多折磨的身軀再多承受一點苦難。
「我那時候便是從這裡進的小昭寺,不過十餘年了這大門也改到那邊去了。」羅桑曲結輕聲說著,聲音細小,但是語氣裡有些難以掩飾的懷舊,「那個採藥的年輕人便是在這裡上了回北京的車。」
羅桑曲結伸出手輕輕扶了扶輪椅的把手,輕聲說道:「如果我沒有從這扇門走進去的話,會怎麼樣?」
徐碩沉默的推著輪椅,沒有吭聲,心裡明白這個輪椅上的老人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既然發生了,又哪裡會有可以挽回的餘地,而且這世界上的事情大多都不是那麼完美的,即便是自己推著的輪椅上的這個老人在外人的眼中是如何的光彩奪目,可是在他自己的心中卻已經是破敗不堪,千瘡百孔。
羅桑曲結抬頭看了徐碩一眼,說道:「不過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如果,乘勢而來,乘勢而歸,所得所失,又有什麼要緊的。即便是這身臭皮囊,現在錦衣掛身,百年之後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
話到最後,羅桑曲結竟然難以自抑的笑了起來,笑聲裡夾著快慰、悔恨。徐碩低下頭,歎了口氣。
小昭寺雖然偏僻,但也是拉薩城裡佛教很重要的聖地,來來往往的虔誠的佛教徒自然不少。離開了小昭寺的範圍之後,羅桑曲結就再也沒有說話,徐碩也不吭聲,二人就像是忘記了剛才說了什麼,講了什麼,想要做些什麼,就那麼靜靜繞著街道在拉薩城裡轉來轉去,在週遭人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中走過。
故事雖然講完了,但是徐碩並不認為這故事真的就講完了,羅桑曲結有意的隱瞞了關於是誰造成他身體現在的那個人,徐碩有點痛苦,即害怕知道真相,又想知道。而看羅桑曲結的打算,應該是要把這些話留在心底,只在獨自與佛祖相處時說出,或者一輩子只是深藏在心底一個人獨享。
輪椅在拉薩的街道上緩緩的行走著,碾壓者,輪椅的輪圈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音,十分清脆清楚,就像是走在一條長而深邃的幽谷中,聲音從盡頭反射回來,然後在想遙遠的方向傳去。
徐碩霍然抬頭,眼眸裡一片驚色,掃視著四周。將他從沉思中喚醒過來的自然是輪椅與地面摩擦時產生嘩啦嘩啦聲。此時雖然是陰天,但是雨還沒有下下來,而且在小昭寺這裡即便是下雨了也不可能安靜到這種樣子,賣東西的商人,遠來的旅客,跪拜的藏民,都會因為擁擠而發出嘈雜的聲音,可是為什麼此時,四周會變得如此安靜,即便是輪椅的嘎吱聲音,都會清楚地像是獨自在黑夜中行走時那麼清楚。
又回到小昭寺了,剛好在拉薩城裡轉了一個圈,徐碩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色微微發白,心頭無比震驚。在他的前世中雖然無數次見過一群人跪拜的場景,但是在這裡行走了一年之後,再次看到的時候,心裡依然感到了驚駭莫名。
街道上空無一人,即便是來來往往的旅客們都遠遠的站在了街道的旁邊,而車輛則是被擁擠的人群完全堵住了所以不能過來,輪椅的兩側都只是黑壓壓的人頭。
所有的來小昭寺參拜的藏人們,都擠在了路道的兩側,跪在了地上,對著街中緩緩行走著的輪椅伏拜,紋絲不動。
徐碩知道這些藏民們跪拜的原因只可能有一個,那就是認出了輪椅上的羅桑曲結,這位小昭寺的活佛。直到此時此刻,徐碩才知道原來在拉薩人的心中,原來羅桑曲結竟是這麼受人尊敬。
沒有任何的逼迫,沒有任何的原因,所有的人都是主動伏拜在了地上,而在小昭寺旁邊做生意的人,也主動避讓到了路道兩側,頭顱低垂。
活佛老了,真的老了,只是短短的一年時間,就已經枯瘦如斯,小昭寺旁邊的藏民心中都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傷感,他們知道活佛年紀已經很大了,而且江河日下,但是卻沒想到,竟然是到了這一種地步,就是這位默默念誦往生咒,保護著雪山上下的牧民們安安康康的老人,就這麼突然的要消失了,漸漸老去,漸漸消亡,就如同此時被黑雲籠罩著的太陽一樣,終將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在這種巨大的惶恐和不安之下,他們除卻了跪拜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宣洩心中感情的手段。
看來著來來往往的藏民還是認出了自己心中的這位神祇,然後傳播了開來,當再次回來的時候,便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跪拜,是最後的告別,和最後的感恩。
徐碩低下頭的時候,看到輪椅上的老人的頭,低低的歪在輪椅的一側,就好像是睡著了,老人單薄而脆弱的身軀,再也經不起任何的折騰。
黑雲之中露出的天光終於消失不見,鋪天蓋地的黑色掩蓋了一切,就像是接下來的情景,即便是天上的神祇都不願再看。
街上隨著雨點落地的啪啪聲,瞬間便是鋪天蓋地的低低的嗚咽聲,悲傷就像是一陣風,一下子從小昭寺的一邊刮到了另一邊,淚水摻雜著雨水散散的鋪開在地上,嗚咽聲伴隨著雷聲久久的迴盪在天地之間,就像是一曲巨大的無以復加的輓歌。
而流下淚水的、嗚咽出聲的這些人,也許只是那個年輕喇嘛在雪山上以草藥救治的牧民,也許是年輕喇嘛從死神口中奪出的生命,也許是中年喇嘛傳道授業後解脫的信仰,也許是中年喇嘛口中吐出的六字真言震撼過的生命,也許只是與老年喇嘛素不相識的路人,也許只是老年喇嘛曾經有過一飯之恩的旅人。
而在此時,他們只是一首輓歌,一首再沒有任何的挽回餘地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