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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一百六十五章 市舶司提舉 文 / 落魄三哥

    「……查穆玉嶠乃忠良之後,先家鄉匪患,不幸流落海外七載。然心懷故國,歷盡艱辛,萬里回朝,因為精通夷務,協助撫夷有功,今特授福建市舶司提舉,以助海道管理夷務。又查西夷窺視雞籠、好生事端,令穆玉嶠兼領雞籠縣,嚴密監視紅夷,切勿令其偷jiān耍滑。另賜銀三百兩,欽賜!」

    事實證明,沈老將軍的注沒下錯。

    年前取得的「遼東大捷」,不僅一舉解決了懸而未決的台灣問題,而且讓參戰的福建官軍紛紛陞官發財,要不是半路上碰上了個名不經正傳的毛文龍,那這一天大的功勞也用不著跟遼東巡撫王化貞分了。

    美中不足的是,儘管沈老將軍和剛卸任的福建巡撫徐學聚,再三強調穆秀才在此役所發揮出的作用,但論功行賞時卻沒他的份兒。直到新任巡撫商周祚收到今年的那二十萬兩白銀,穆玉嶠才當上了這個從五品的官。

    福建水師回來了,但寶刀未老的沈老將軍卻要被調往遼東。從今往後,就得跟眼前這位赫赫有名的清官打交道,穆秀才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對於這個跟西夷過從甚密的年輕人,商周祚是早有耳聞。要不是有前任巡撫徐學聚、沈老將軍、俞咨皋以及王夢熊等福建大員撐腰,不是剛取得了振奮人心的「遼東大捷」,他非得治他個裡通外國之罪。

    但他再也沒有那個機會了,得知福建這兩年押往京城的那四十多萬白銀,都是他從盤踞在雞籠(台灣)的西夷手上要來的後,同樣剛上任的戶部尚書簡直把他當成了搖錢樹,竟然接二連三地上了四道奏折,懇求委以重任,好讓他給入不敷出的戶部送更多的銀子。

    遼東危急,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同樣被搞得焦頭爛額的葉閣老,經再三權衡後,還是促成了這一不符合常規的任命。

    見謝完恩的穆秀才,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愣是沒把他像沈老將軍和徐學聚一樣當成自己人,商周祚很是不悅。但想到沒有他就別想再從西夷手上拿到錢,不得不放下身段,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和聲細語地說道:

    「穆大人,本官初來乍到,公務繁多,日前多有怠慢,還望你別放在心上啊。既然同朝為官,那就要有個同朝為官的樣子,本官不通海事,沈老將軍又要高昇,今後還得多仰仗你呀!」

    「大人言重了,」穆秀才緩過身來,連忙躬身說道:「下官深受皇恩,為朝廷效力那是本分,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有關於穆秀才的任命,朝廷含糊其辭,甚至有些自相矛盾。一時半會間真不知道讓他留在福州接管市舶司,還是讓他去雞籠(台灣)開府建衙的商周祚,面無表情地說道:「穆大人的忠心毋庸置疑,但人言可畏,長此以往,必生事端啊!」

    毫無疑問,他是指自己跟東印度公司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或許在他看來,自己跟那些勾結西夷的海商沒多大區別,只是朝廷正值用「錢」之際,不想因此而斷了一條財路罷了。

    穆秀才暗歎了一口氣,凝重地說道:「大人所言極是,下官一定謹記。」

    令他被感意外的是,商周祚並沒有繼續敲打下去,而是搖頭晃腦地吟起了詩來。

    「天地信無垠,小智安足擬。爰有西方人,來自八萬里。言暮中華風,深契吾儒裡。著書多格言,結交盡賢士。淑詭良不矜,熙攘乃所鄙。聖化被九埏,殊方表同軌。拘儒徒管窺,大觀自一視。我亦與之遊,冷然待深旨。」

    這是首輔葉向高十幾年前任南京禮部右侍郎時,為結識學識淵博的利瑪竇感到高興而欣然寫下的詩。穆秀才驀地反應了過來,禁不住地笑道:「這首《詩贈西國諸子》,下官略有耳聞,沒想到大人也聽說過,甚至能背出來?」

    「本官不是那些阿諛奉承之輩,就詩論詩,跟寫這首詩的人沒一點關係。」

    商周祚頓了頓之後,接著說道:「正如詩主人所說的那樣,自古來華洋人中,其道德學問,有一如利子乎?毋論其它事,即譯《幾何原本》一書,便宜賜葬地矣!」

    這個典故,穆秀才想不知道都不行。

    十三年前,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在京城病逝。依照慣例,客死中國的傳教士都必須遷葬澳門神學院墓地。而利瑪竇生前曾有在京郊購買墓地的願望,外國傳教士和中國教友也希望皇帝能賜地埋葬利瑪竇。

    但假如這樣,就等於認可了外國教會在中國的合法地位。傳教士們經過協商,便以一個西班牙神父的名義,向皇帝呈上奏疏。明神宗是個懶惰成xing的人,素來疏於批閱奏章,第三天才將奏疏批轉給了內閣大學士葉向高,讓其按慣例處理。

    葉向高由於曾與利瑪竇結下深厚的友誼,便吩咐手下把奏章從戶部調出,轉由禮部處置,利瑪竇最後被准許葬於京郊。當言官們以「從無此例」為由反對此舉時,葉向高說出了剛才那副話。

    商周祚當著穆玉嶠的面提這些,無疑表示他不是只認死理的迂腐之人。穆玉嶠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立馬脫口而出道:「大人放心,只要您在雞籠問題上能蕭規曹隨,那東印度公司之前的承諾將同樣有效。尤其在租金上,絕不會讓大人為難。」

    沈老將軍高昇,徐學聚致仕,除了眼前這位外,能跟東印度公司說上話的都走了。正如穆秀才所說的那樣,商周祚的確擔心租金因此而收不來的問題。

    令穆玉嶠更意外的是,商周祚竟然似笑非笑地說:「蕭規曹隨?穆大人,我想你誤會本官的意思了。事實上有你這位既精通夷務,又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雞籠縣在,本官從未擔心過這些。只是除了雞籠縣外,穆大人還兼市舶司提舉,作為皇上欽點的朝廷命官,穆大人是不是來點新人新氣象啊?」

    商周祚的意思很明白,既然開禁了,那想堵也堵不住。反正朝廷先缺銀子,還不如把海商們的走私行為規範起來,為朝廷徵收更多的船鈔和貨稅。

    這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問題,早在嘉靖年間,浙江監察御史葛旬就曾上過《開島疏》,建議朝廷採取恩威並施的措施,一面調集重兵大兵壓境,迫使葡萄牙人拆除碉堡,撤走軍隊,一面在島上設立署衙,管理集市,並且按照貨物流量徵收賦稅。葛旬堅信,若如此「必可收百世之利也。」

    而這一在後世看來最正常不過的解決方案,卻立刻引發諸多大臣的攻擊。強硬派認為,泱泱天朝,豈能縱容走私,對此等事情必須嚴懲。結果,葛旬被奪職罷官,而力主武力解決的右副都御史朱紈被委任為閩浙總督,受命討伐雙嶼島。

    商周祚能做到這一點,的確很不容易,哪怕是「隆慶開關」後的今天。然而自東印度公司跟福建巡撫衙門和水師達成默契後,市舶司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按照進貢勘合,徵收幾年一次隨進貢船隊而來的商船船鈔和貨稅了。

    在租金之外再加征關稅,無疑會增加貿易成本,伯爵不會答應,東印度公司更不會答應!穆秀才頭都大了,暗罵了一句老狐狸,搖頭苦笑道:「大人,以下官之見,凡事不能矯枉過正。一旦真要是那麼做了,恐怕會適得其反啊!」

    「穆大人何出此言?」

    「『東南大jing』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想必大人也不願看到澎湖乃至整個福建沿海再被襲擾吧?況且事有輕重緩急,就算大人想征,那也要挑個合適的時機。否則尼德蘭艦隊捲土重來,我們可真就束手無策了。」

    你到底是大明的官,還是洋人的官?商周祚很是不滿,冷冷地問道:「照穆大人的意思,那市舶司豈不是形同虛設了?」

    「恕下官直言,市舶司早就形同虛設了!」

    穆秀才略作沉思了片刻,接著說道:「佛郎機艦隊早在一百年前,就對東方開始了的武力擴張。正德四年(1509年),他們在印度第烏港海戰中擊敗了土耳其—印度聯合艦隊,繼而在印度果阿建立了他們的東方殖民總部;正德六年夏,又以重兵悍然發動了對馬來王國的進攻,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滿刺加。

    接下來的幾十年,錫蘭、古裡等大明屬國相繼落入其手。至於琉球,早就成了海匪和倭寇的老巢!國都亡了,哪有什麼進貢?可以說浙江、福建和廣東三司這幾十年來接待的使團,幾乎都是騙子。所謂的萬國來朝,更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大明貿易是朝貢貿易,不是隨便那個國家來、做什麼生意都是可以的。允許朝貢的國家有一個定數,主要是一些東南亞國家。沒有經過批准的朝貢,不可以去澳門,不可以來福建,甚至不可以靠岸。

    而且對朝貢還有著許多限制,比如有的國家規定可以一年來貢一次,有的國家就可能三年一次。最長的是日本,甚至十年來一次。

    多年的「片板不許下海」,以及西洋傳教士們的保留,導致信息嚴重不對稱,以至於一些早就不存在的國家,還接二連三地跑來朝貢。

    商周祚徹底傻眼了,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禁不住地問道:「那高麗、老撾、交趾、暹羅和蘇祿呢?」

    「國雖然沒亡,但使團的身份有待商榷。」

    穆秀才輕歎了一氣,凝重地說:「大人,這算不上什麼秘密。澳門的佛郎機人知道,西洋傳教士知道,倭寇海匪也知道,甚至連一些像您這樣的朝廷重臣都知道,只是誰都不願意或不敢說出來罷了。」

    「那你為什麼敢說?」

    「因為您砍不了我的腦袋!」

    商周祚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齒地說:「仗著西夷撐腰,有恃無恐?」

    穆秀才並沒有反駁,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攤到桌上,指用幾種顏色標注的西方各國勢力範圍,異常沉重地說道:「知我心者為我憂,不知我心者為我何求。下官雖不敢以大明蘇武自詡,但也是有著一腔報國之心,只是看到的事和走得路不同而已呀!」

    「你看到什麼?」

    「看到了什麼叫夜郎自大,看到了什麼叫不思進取,甚至看到了亡國滅種不久矣!」

    「放肆!」

    東印度公司六艘鐵甲戰艦游弋在福建沿海,在遼東局勢每況愈下的關鍵時刻,就算借商周祚幾個膽也不敢輕易挑起戰端,穆秀才顯然不會被他給嚇住,竟然緊盯著他的雙眼,意味深長地說道:「既然大人不信,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見他微微的鞠了一躬,轉身就要走,商周祚急了,聲色俱厲地喝道:「站住!你給本官把話說清楚!」

    「沒什麼好說的,大人還是盡早備戰吧!」

    穆秀才回過頭來,指著地圖上的澎湖列島,冷冷地說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尼德蘭人很快就會捲土重來,而且兵力是東南大jing時的幾倍。不當這個從五品市舶司提舉,草民一樣會用自己的方式報效朝廷,還望商大人到時候別拖我們的後腿。」

    沈老將軍眼看就要被調往遼東,連俞咨皋和王夢熊手下的兵都要帶去,紅毛番真要是這個時候來,後果將不堪設想啊!

    怕什麼來什麼,商周祚頓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把抓住穆秀才的胳膊,急切地問道:「穆大人,消息可靠嗎?」

    加征走私海商船稅和貨稅的事他顯然不會再提了,目的已經達到,明秀才可不想因小失大,立馬重重的點了下頭,異常嚴肅地說道:「據我所知,從本土增援東方的尼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兩個月前就已安全抵達了馬六甲海峽;除此之外,他們還獲得了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支持,也就是說我們將要同時面對兩個西方國家的挑戰。另外,澳門和雞籠都將是他們的攻擊目標。在董大人的援軍沒抵達之前,澎湖只能靠大人自己。」

    兩個月前就到了巴達維亞,這不是意味著戰鬥很快就會打響嗎?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商周祚是心急如焚,禁不住地埋怨道:「穆大人,你口口聲聲要報效朝廷,可這麼緊急的軍情,你為什麼到現在才稟報?是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聖旨不開口啊?」

    「大人想哪兒去了?」

    穆秀才搖了搖頭,倍感無奈地說道:「事實上下官也是剛收到的消息,就算皇上不給這個烏紗帽,下官也同樣會向大人據實稟報。」

    想到沈老將軍那火爆脾氣,商周祚自言自語地說:「諒你也不敢瞞著。」

    英尼聯軍的第一目標肯定是澳門,穆秀才可不會在此久留,便接著說道:「在援軍沒有抵達之前,傑爾司令官那邊我們是別指望了。鑒於官軍火器無法與之匹敵,下官打算趕往澳門向佛郎機人採購一些,如果動作夠快的話,或許還能來得及。」

    守住就是勝利,至於殲滅來犯之敵,憑水師那是想都別想的。而要守住就要有同樣犀利的火器,尤其是能給鐵甲戰艦造成殺傷的火炮。

    商周祚可不想剛上任就成為千古罪人,再次權衡了一番後,毫不猶豫地答應道:「那還愣著幹什麼?早去早回,對了……一應花銷從那二十萬兩裡支取,戶部那邊我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是,大人!」

    穆秀才前腳剛走,巡撫衙門後腳就忙碌了起來。剛立下赫赫戰功,正忙著花天酒地的福建總兵俞咨皋、守備王夢熊,以及收拾行裝準備去遼東上任的沈老將軍,相繼被商周祚請了過來,緊急研究對策。

    與此同時,海峽對岸的東印度公司首航艦隊也取消了休假。

    剛經歷過一次實戰的華人海岸警備隊員們,在伯爵的命令下再次登船,試圖趕在英尼兩國東印度公司聯軍艦隊發起攻擊前增援澳門。至於台灣……只能聽天由命了,反正島是死的,尼德蘭人想搬也搬不走,就算被他們暫時佔領了也能收回來。

    相比之下,處在最前線的澳門則顯得風平浪靜。

    由於正是澳門葡人要從內地收購生絲、瓷器、砂糖、麝香等大明物產,準備裝船,到六月份運往日本長崎和馬尼拉的時候。所以也是廣東商人走私到澳門的季節,更是關閘士兵趁機勒索收受賄賂的好時光。

    做生意的做生意,以打擊走私的名義大勢勒索、中飽私囊的中飽私囊,祈禱的祈禱……除了早收到消息的奧普多爾總督,以及金尼閣、湯若望和鄧玉函等為數不多的耶穌會傳教士外,誰也想不到由十六艘戰艦和武裝商船組成的英尼聯合艦隊,正揚著鋪天遮ri的風帆,浩浩蕩蕩地往澳門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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