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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章156 中夜四五歎-2 文 / 鼓元吉

    城牆炮壘上,炮手縮在垛口後面,呼嘯的北風刮過城頭,人都被吹透凍僵了。

    廣南炮隊指揮駱歡面色蒼白,鼻子也凍得發紅,他低頭看著炮位上的四寸炮。炮身周圍堆積塞子和火藥桶,卯初突圍,五寸炮和四寸炮因笨重無法帶走,必須提前炸毀。駱歡不捨地一一撫摸著它們黑黝黝的炮身。「淳於造的上等鐵炮,可惜了。」炮長低聲道。火炮的巨大與威力,宋人重情,讓人都對它產生某種依戀和不捨之情,在被迫要毀棄大炮的時候,更是如此。不過,和城外戰場死傷遍佈的情景相比,和數以萬計的陣亡將士相比,這種情緒非但不合時宜,而且軟弱無力。在戰場上,勝利,或者生存,已經成了壓倒一切的存在。駱歡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將目光從火炮身上收回。

    駱歡歎了口氣,轉身正待離開,忽然,傳令兵帶著一個臉色薑黃的軍官走過來。

    「左將軍下令,讓我前來接收貴部的重炮。」軍官遞來一張手令,面無表情地說道。

    「什麼?」駱歡本能地聲音粗了起來。然而,對方卻無動於衷,只是將軍令伸到他的面前。

    這不滿的聲音,讓周圍幾個炮營的軍官都圍了過來,充滿敵意地望著來人。五寸炮和四寸炮都稱為重炮,火器大興之後,這可是最寶貴的軍器,若在平常,絕不可能拱手讓人。然而,眾人不善的目光下,那軍官似乎毫無察覺,他的眼神陰鬱,就這麼冷冷地看著駱歡。這時,一群步履沉重的傷兵上了城牆,有的斷了手,有的截了腳,有的纏著厚厚的裹傷布,他們臉色臘黃,有的相互攙扶,有的是被人抬上來的。這些人對城牆上的炮營官兵彷彿視而不見,靜靜地聚在接受重炮的軍官身後。此時,駱歡這才注意到,那名軍官右肘下面袖子裡竟是空蕩蕩的,風一吹便有些微微飄動。

    「你們這是,」駱歡心中不禁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請貴部將重炮移交給我們。」薑黃臉軍官冷冰冰地重複道。

    「然後呢?」駱歡失聲問道。

    「然後,」軍官嘴角浮起一絲驕傲,沉聲道,「我們將堅守於此。」

    他陰鬱的眼神閃過一絲明亮,駱歡分明感到,這軍官身後的幾位部屬幾乎同時挺了挺胸口,帶著某種特殊的驕傲。「好。」他沉聲道,揮了揮手,廣炮隊的軍官和炮手也退到兩旁,無言地將重炮交到死守雄州的傷兵隊手裡。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甚至不敢直視這些留下來赴死的人的眼睛。仍它天大的好漢,在目睹了戰場上無數的受傷和死亡之後,說不恐懼那是自欺欺人。而眼前這一批人,儘管因為負傷,很難捱得過突圍的慢慢征程,但在一線生機和以死捍衛榮譽之間做出抉擇,卻足以令任何自稱好漢的人汗顏。三十五門五寸炮,十門四寸炮的移交,在壓抑的沉默中完成了,有幾個被截去雙腿的傷兵被直接坐在炮位旁,閉目靠著裝震天雷的木筐休息。駱歡本想指點一下炮位的安置和交叉射擊,卻發現那個薑黃臉的軍官比自己更諳熟此道,便停止了班門弄斧。

    廣南炮隊沉默地離開了,這時候,任何話語都是多餘的。

    大戰之前,每一個人最寶貴的休息和安靜。

    左軍將士當中,有大約三千多傷兵自願留下來死守雄州城。在大軍撤離之後,四面城牆上的火炮會轟擊來犯之敵,並在最後點燃火藥,與登城敵人歸於盡。除了這三千死士外,左軍各營隊在丑時完成了集結,丟棄了所有重炮和絕大部分彈藥,只攜帶輕便三寸炮的炮隊隨同左軍主力自西門出城,兩千騎兵和三千馬步人火銃手各手執雙火把從四門馳出,高聲鼓噪以掩蓋大軍的去向,最後彙集在一起向西南而行,會攻已被遼軍圍困的宋軍大陣西翼炮壘,殺出一條南歸的血路。

    準備突圍的軍隊都集中在直通西門的道路上,黑壓壓的一片,只在中間讓出一條道路。眾人沒有交談,沒有咳嗽,沒有呻吟,此時此刻,雖然沒有戰場上那般馬蹄轟鳴和箭矢的呼嘯,但這種安靜更加讓人毛骨悚然。軍官都在士卒堆裡,左軍軍官的袍甲本來跟士卒相仿,此刻更是分不出來。左念遠和駱歡也擠在廣南營的人堆裡,感覺他有些鬱鬱,不由半開玩笑道:「怎麼了,捨不得雄州?」駱歡哼了一聲,反問道:「左兄,你怕死嗎?」左念遠一愣,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死亦我所懼也。」他心道。只不過,此時周圍都是士卒,說出來怕是亂了軍心。

    「我也是,」駱歡看了一眼城樓上面,低聲道,「不過,現在倒覺得,死比活更痛快。」

    左念遠順著他的目光,身體有同感地點點頭,道:「杵臼赴義,托孤程嬰,確是死了更痛快。不過,各人有各人的責任,但有一息尚存,就不得絲毫鬆懈。」

    駱歡知他是在激勵自己,正要點頭,前面的城門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開了一條縫兒,與此同時,隨著一陣密集的馬蹄聲,數百騎手執雙火把從他們身邊衝了過去,火光短暫地耀人眼花繚亂,「賈兄?」左念遠低呼道,忽然認出了疾馳而過的賈元振,旋即收聲。這數百在黑暗中打著火把衝出去的騎兵,半個時辰之後,每一隊對將竭盡全力吸引遼軍的注意。

    他們將面臨十倍於己的遼人騎兵的追殺,半個時辰之後,能有幾人回到軍中,就是未知之數了。

    「各有各的責任,」目送騎兵們的身影消失在城門之外,左念遠喃喃重複道:「一息尚存,就不得有絲毫鬆懈。」他渾身血液彷彿凝固,又好像要燃燒起來一般。

    騎兵衝出城門後不久,城南和城東的重炮開始放空轟擊,早已等在城內的各營便依次序魚貫而出,和大張旗鼓的騎兵不同,出城的各營都沒有打火把,而是藉著大軍西翼炮壘上依稀的火光引路,後隊跟著前隊一直往西南方向走。陸明宇,左念遠和駱歡等統兵官都和士卒一樣悶頭疾走。因是夜裡行軍,又要隱蔽行蹤,所有營頭都不準備放銃,而是預先上槍刺,將火銃當長槍來使,並在槍刺上塗了黑泥。一路上,左軍大隊伍四面的蹄聲聲響個不住,廣南營跌跌撞撞,走走停停,有時外圍的吶喊之聲大作,似乎是外面和來襲的騎兵交上手了。

    「各在隊列,不得亂走!」「遼賊沒有炮,結陣向前!」左念遠聽見有人低聲傳令。

    喧囂聲了一會兒,很快又平息下來,繼續往前走。

    「我們也許會敗,大家肝腦塗地」黑暗中,駱歡盯著遠處的重重的黑影,暗暗想到,天邊黑影彷彿無邊無際,地上偶爾會絆到凍硬了的死屍,彷彿在地獄中行軍一樣,「不過,」他喘了口氣,握緊銃桿,「大丈夫死則死耳,遼賊只是煊赫一時,我們就算敗了,大宋也一定會勝!千秋之下,自有人來祭奠我這些孤魂野鬼。」想著想著,腳下的步伐不覺輕快許多。

    「死則死耳,就算是死了,我等也是十萬雄鬼,哪怕十八層地獄,也是不懼。」

    此番形勢,與白天出城救援中軍時有所不同。白天勝負未分,遼軍求勝心切,故而拚命堵截雄州出援的宋軍。宋軍又有退路,每每遇到挫折,便退回城內。而此時此刻,左軍數萬人馬,上下抱定了背水一戰之心,而遼軍不知是因為苦戰一天,或是不願與宋軍夜戰,或是主力分為數路包圍宋軍,且被四面遊蕩的宋軍騎兵所迷惑,抽不出足夠的兵力前來堵截,或是派出了兵馬堵截卻兜錯了方向。總而言之,在左軍主力到達城外宋軍西翼炮壘之前,始終沒有一支足夠規模的遼軍攔住他們,幾支先後前來的騎兵也被打退了。

    駱歡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就要破曉時候,大軍便到了被遼軍圍困的大營西翼炮壘前面。

    幸運的是,雖然消息不通,苦守西翼炮壘的數千宋軍在高處先望見城內大軍出援,不由喜出望外,當即開炮轟擊炮壘外圍的遼軍。炮壘下面的宋軍前鋒聽見前面炮聲,幾乎毫不猶豫地就發起了攻擊,火銃手沒放一銃,就上槍刺往前衝。西翼炮壘的周圍的是女真軍,在白天的戰鬥中早已損失慘重。在內外宋軍的拚死夾擊之下,女真軍只稍作抵抗就退了開去。左軍奪得一條生路,炮壘上被圍困的宋軍則是絕處逢生,雙方都是士氣大振,歡聲雷動。

    炮壘上都統制官姚先當即表示願受陸明宇的節制。兩部宋軍匯合在了一起,稍作整頓,便向南撤退。此時,天色方才微明。遼軍判明雄州宋軍突圍遁走意圖,急忙稟報耶律鐵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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