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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章151 暖氣變寒谷-1 文 / 鼓元吉

    「各司其職而好整以暇,軍中好議論經義……」

    「將官各自發奮,學識ri增,謀略亦深,雅量精緻之處,不輸文人,常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矣船隊每至駐泊處,百姓老小歡喜,清流雅士必不邀而自集,堂前常滿,詩禮唱酬,一時盛事,人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周和提著筆沉思,皺起眉頭。再這麼寫下去,給朝廷的密告就成歌功頌德之詞了。

    過猶不及,對自己不利,對趙行德也沒什麼好處。朝廷錦簷府糧餉開支一直在增長,耳目之眾,也遠遠超過前朝。周和每天事無鉅細地記錄下來,每到一地,都有錦簷府的樁腳前來接頭。他自己雖然是錦簷府的老人,也是朝廷專門放在水師中監視趙興德的,卻不知有沒有別人在監視自己,每天將自己的一舉一動事無鉅細地稟報上去。

    每思及此,周和心頭就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船身微微搖晃著,剛剛出海的時候,周和吐得一塌糊塗,直到現在,不管怎麼清洗,船艙中都瀰漫著一股腥餿酸味。不過,兩個多月來,他總算適應了。整個水師當中,像周和這樣的不在少數。水師漂浮在大海上,就像一個小小的國家一樣,即使對軍官來說,船艙也好像一間牢房一樣,只不過這間牢房比普通水手的稍微大一些而已。生活枯燥乏味到了極點,這也是很多像周和一樣原來對清議絲毫不感興趣的軍官參加會講的原因。海上沒有酒樓瓦捨,又禁賭,大傢伙總得有個消磨閒暇,宣洩.精力的渠道。對普通水手來說,旁聽會講也是難得長見識的機會,雖然半懂不懂,但只要記住隻言片語,就足夠回去和人吹噓了。

    周和合上出海筆記,正待拿起一本《太白yin符經》觀看,但覺船身猛然一震,他抬起頭朝外望去,這時,親兵稟報道:「周大人,離州靠港了,趙都督請周大人前去赴宴。」

    「好!」周和對鏡整了整衣冠,待船停穩當了,方才擺著方步出去。

    若是別處,他自不必如此慎重,但離州與別處不同。

    先皇被jiān賊所惑,將元佑舊黨之後及揭帖大案牽連的清流士人舉族流放嶺南,若干年後,陳東等人復起,朝廷又大興南海屯墾事業,所有的流官,最初甘願舉族遷移到南海屯墾的大族,都來自這批被流放的清流。這些人雖然都是忠良之後,耕讀傳家,但因種種遭遇,對朝廷多少都心懷怨恨。而流離州一地的屯墾士紳,在整個南海都是對朝廷怨望最重的。為了防範jiān黨斬草除根,早在朝廷大興屯墾之前,這些士紳就將子弟送出避難,此島原名為金島,他們卻稱為離島,後來,此地雖隨著朝廷屯墾的制度改名為離州,不但自行開了官學,士紳還一直和朝廷若即若離,不光不買蔡李jiān黨的帳,對陳東、趙行德等清流領袖也不甚信服。

    南海各個屯墾地有九分心力花在休養生息上,一分心力花在造城練兵上,而離州則花了五分心力在練兵備戰上,當時大食水師尚未進犯宋國沿海,他們防備的是誰,明眼人一見便知。偏偏夏國又看出了離州與宋國朝廷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將整個金島加封為保義侯封地,雖然趙興德上表推辭了,但消息已經傳開,趙行德、宋國朝廷和離州之間,變多了一層不好明說的尷尬。這也是趙行德一反常態,特意和周和等水師軍官一起設宴款待離州士紳的原因。

    周和一邊想一邊走,忽然,旁邊一人抓住他的胳膊,道:「兄台?」

    周和一驚,他出身錦簷府,又是習武之人,防身已成了習慣,一時不察被抓住胳膊,他心頭一驚,猛然將手一甩,一轉身反抄住對方的肩膀往下一按,那人頓時殺豬般地慘叫起來:停,停停停,停手,兄台,有話好好說?」這時,周和才定睛一看這個動手之人,只見他二十左右,頭戴逍遙巾,身穿一件寬袍大袖的葛衫,手裡還抓著一把折扇,苦著臉求饒:「大人想是誤會了,申某並無惡意,不過想打聽河北戰況而已。」

    「哼!」周和一把放開他,悶聲道,「有話說話,一上來便動手,你家大人這麼教的麼?」

    申立言冷不丁被這軍將說了一句,心中老大不願意,適才他看著周和背影軒昂,好像也是二十多歲的人,誰知這一轉身過來,竟和父親差不多年歲,而且拿著長輩身份教訓自己,他不得不恭敬地解釋道:「在下州學廩生申立言,祖籍乃河北高陽縣,適才心切故園,有所失禮了,還望將軍大人贖罪則個。」說著深深拱手為禮賠罪。他家裡再怎麼言傳身教,屯墾地總比中原要蠻荒得多,禮教也不可能那麼森嚴。申立言又是隨和佻脫之xing,不然也不會一把拉住一個素不相識的水師軍官的胳膊說話。

    「嗯。」周和點點頭,「既然如此,下次小心則可。」

    他目光凌厲,對方是不是真心賠罪,一見便知,這個申立言雖然舉止佻脫,卻沒有普通廩生那種骨子裡的狂傲,到讓周和不好再怪罪,他搖了搖頭,道:「說實話,水師從廣州出發的時候,岳帥大軍還未渡河。北伐大軍究竟如何,我等也不知道。」他一邊說,一邊朝樓船的前甲板走去,申立言忙跟上他的腳步,邊走邊問道:「那將軍以為,北伐的成敗如何?」

    「戰勢不過奇正,然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和隨口敷衍道,「勝敗乃兵家常事。」

    「將軍言之有理。」申立言心中道,趙大人麾下人才濟濟,果然不是虛傳。

    周和頗有高人風範地微微一笑,他暗自得意,也不說話,帶著申立言向前甲板走去。

    他官階雖高,但一直都是武夫一個,在趙興德麾下呆久了,正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這次三言兩語,居然廩生佩服不已,可算是搔到了癢處。連帶著他看申立言也順眼起來,暗道:「百聞不如一見,都說離州士紳和朝廷離心離德,這姓申的還有點良心,給朝廷的密報上到可以提上一句,朝中相公看不看得上他,未來前程如何,都看個人造化了。」

    申立言不知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但這一面之緣,便得了對方隨手的提攜。

    他跟著周和來到前甲板上,擺好的十幾張圓桌之旁,離州士紳和水師的軍官正在入座,在宴會正式開始前,話題果然還是圍繞著朝廷的北伐。周和在水師的地位僅次於趙行德,他拍了拍申立言的肩頭,逕自走到上席,申立言目瞪口呆看這個「有點學問的將軍」坐到他的伯父,學正申名琛的身邊。知州林佑和申名琛中間坐著一位,正巧因為他和周和一同入場而來過來,對申立言微微頷首。

    申立言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趙先生居然對我點頭?」

    在這裡,這個位置,除了大名鼎鼎的趙元直,還有誰人能坐?他忙深深朝對方行了個禮,然後手足無措地尋自己的位置去了,因為過於激動,差點碰翻了身後的凳子,才被好友徐學一把拉住坐了下來。徐學一臉艷羨地看著申立言:「你小子發達了,趙先生怎麼認得你的?」

    「我,」申立言的腦子還沉浸在不可思議中,喃喃答道,「我也不知道。」

    經過簡單的佈置,水師都督座船的前甲板已經完全變了模樣,雖然天色未晚,一串串大紅燈籠已經掛在桅桿上,甲板上擺著十八張大圓桌,桌布全是江南最上等的綢緞,碼頭上相侯的離州士紳和水師軍官們很快坐滿了桌子,除了上座之外,水師並沒有給每一個賓客指定位置,因此一桌十幾位,總有那麼幾位是不太熟的,在宴會正式開始前,大家寒暄認識,到是好一番熱鬧。趙行德麾下人才濟濟,稱得上是藏龍臥虎之處,離州清流雖然自視極高,也不至於孤陋寡聞,把水師軍官當做粗魯不文的鷹犬爪牙一般看待。

    「小兒輩沒什麼見識,讓趙大人見笑了。」

    申名琛對趙行德道,又對周和拱了拱手:「適才我等正向趙大人請教岳帥北伐之事,正好周大人也一起參詳一番。」他的態度十分謙沖,若不是周和看過此人的卷宗,絕不會想得到,這個年逾五旬之人,曾經一力趕走了三任朝廷派來的流官,逼迫廣州市舶司不得不捏著鼻子任命了離州所謂「州學」推舉出來的知州林佑,甚至還建立了一支威震金島的離州團練。在金島酋長驅趕宋人的時候,申名琛和林佑帶領離州團練毫不退讓,申名琛還抬棺上了城頭助戰。後來他被敵方以議和為名騙去扣留,申名琛一直絕食相抗,十一天之後,宋軍在廣州取得大捷的消息傳到金島,申名琛才被放歸離州,當時這個五旬老人只剩下半條命,卻強撐著剩餘精力,借勢逼迫金島酋長斬殺了當初進讒言的國師,極大削弱了大食商人的勢力。

    「這才是老狐狸。」周和打起精神,暗暗對自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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