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360章 章 139 縈流漲清深-6 文 / 鼓元吉
「北伐之事,我知外間謗議如潮,不過……」
酒杯中的月影微微晃動,鄧素的目光透著某種堅定,緩緩沉聲道:「你也知道,每一天,河北都有無數百姓在契丹人的奴役中死去,如果可能,我寧願今天就北伐。而且,眼前是大宋中興,恢復舊疆的唯一機會了。夏國困於西面與羅姆突厥之戰,東面就難以大舉用兵。我們要收復河北,面對的敵人,只有一個遼國而已。如果這幾年不能收拾舊河山,如果等夏國西面事了,那麼……」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以一種苦澀的聲音道,「以河南瘡痍之地,兩面強敵交侵,我們不但不能收復河北,河南和京東保不保得住,都成問題。江北失守,江南和廣南保不保得住,也很難說了。弈棋當爭先,否則滿盤皆輸,北伐,我只能賭上去。」
「賭?」陳東皺眉道,將端著的酒杯放回桌上。
「北伐尚有一線生機,苟且唯有等死而已。」鄧素神色堅定道。
「難道不倉促了些嗎?」陳東皺眉道,「難道你不知道,契丹擅騎射勁馬四下劫掠,我朝火銃弓弩善守城池?趙行德與岳鵬舉先後主政東京留守司,在河南廣修寨堡,團練且耕且戰,打下數年的基礎,何不以逸待勞,待遼人南侵再迎頭痛擊?如今內政尚未理順,便讓東京留守司北伐,深入河北平原之地,豈不是捨長就短嗎?」
「從戰場上來說,未必捨長就短,」鄧素沉吟道,「就兩國攻守來說,卻是反客為主。\'」他放下酒杯,以手指沾著酒在桌面上畫出一道,「我們與遼軍以河為界,河南壁壘森嚴,河北卻遠遠不是如此。岳將軍經營大名府固若金湯,大河天線,等於坦途。這一年多來,東京留守司派人過河聯絡河北義軍,義士,探知遼人在河北不修城寨,我朝舊有城池,有的毀於戰火,有的任其荒疏。若說我軍大軍北伐是以短擊長,可這何嘗又不是打在遼人的短處上?從現在的形勢來看,遼人未必有死守之意,而河北對我們來說,卻是必取之地。若能一舉攻下,則山川形勢重又完整,京東與河南的諸鎮亦可徐徐收服。到那時,才稱得上休養生息。」
「河北之後呢?」陳東看著鄧素,「外面四處張揚,北伐要收復燕雲,直搗上京?」
「那也是張揚而已。」鄧素微微一笑,解釋道,「具體要看北伐的情形,若遼軍與我軍決戰於河北,我們能夠擊破其主力,不妨乘勝出擊,看看是否能收復幽州。如果遼軍避而不戰,保全主力待我軍深入邀擊,進軍就止於三關之地,依托舊有邊關之險。」風聲都是邸報司放出去的。邸報司建立以後,對朝野議論的掌控越來越熟練,這次北伐之議,雖然不乏反對質疑之聲,但絕大部分人都是支持北伐的,戶部準備發賣近三千萬貫的河北券,在證信堂公開交易前,已經有千多萬貫預賣了出去。河北義軍已約定了起事的暗號和日期,只待王師北上傳檄,河北各地立刻將處處烽煙,北伐,如今已萬事俱備,如箭在弦。
「河北平原之地,我軍無堅城可依,與遼人野戰,有獲勝之把握?」
「我軍列陣而戰,已不輸於遼軍。趙將軍曹將軍與遼人戰於河南,直取汴梁。諸軍將士選練已久,東京留守司又選了河北敢死之士數千人為前鋒突騎,將士有慷慨赴死之烈,這一年多來,與遼人騎兵屢次交戰,都沒吃虧。岳將軍渡河之後,將統帥大軍持重北進,遇遼軍散騎則以精騎驅逐之,遇遼賊大軍則列陣而戰,以火器大陣與之相持,兩翼突騎衝殺遼人火炮陣,有**分把握能戰而勝之。未慮勝,先慮敗,就算不能勝,火銃各營交互轟擊敵軍,掩護火炮營徐徐而退,遼人追兵未必能佔得到多少便宜。」
鄧素雖然推心置腹,但陳東卻只是靜靜地聽著,絲毫沒有答應廣南出兵的意思。
時至今日,鄧素在陳東去位的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已經昭然若揭。
陳東雖然竭力不將個人恩怨放在國事之上,但這兩者又如何能區分得開。
再者,他雖為理社之首,對廣南路州縣有極大的影響力,但他畢竟只是一個領袖人物,而不是皇帝或藩鎮。遼軍侵宋,北方州縣有切膚之痛,北伐出兵是理所當然的事,而廣南距離最為遙遠,團練中又有極多的士紳子弟,廣州府一戰,清流傷亡慘重,即使陳東等人大力推動,要讓州縣學同意出兵也不是容易的事。
「少陽,此番北伐成敗,非是個人的功業榮辱,而關係這大宋的將來。你的態度,天下人都在看著。你我之間,我是有愧於心」這些日子來,鄧素已經習慣了說服一個個朝臣,他對陳東躬身拱手道,「但是,這一次北伐大事,萬望少陽拋下恩怨,助我一臂之力。」
陳東看著鄧素臉上誠懇之意,心中思緒萬千。太學同窗,確實是朝中一筆難得的資本。若換了個旁人,在背後捅刀子,陳東決然連不會讓他來送行。可是鄧素,卻有不同。兩人知之甚稔,鄧素知道,不管他有多對不起陳東,涉及國運之事,陳東必然將個人的恩怨置之度外。而陳東也知道,鄧素可以為權位無所不用其極,但他所言北伐成敗關係大宋國運,卻不是危言聳聽之語。北伐這件事上,如果南方州縣因距離遙遠,理社因與鄧素有隙而坐觀成敗的話,得益的只會是契丹人。而若北伐大敗,遼人乘勢再度南侵的話,南方的州縣也保不住。這是大義,哪怕鄧素不來求懇,陳東也不會在北伐的後面使絆子。舉國皆言北伐,理社和廣南如果無動於衷,鄧素亦可以通過邸報司詆毀陳東等人,若到了那個地步,未免讓人恥笑了。
「鄧相公,」陳東字斟句酌地緩緩道,「陳某山野之人,廣南出兵之事,實難做什麼決斷。不過,北伐乃國家大事,我將致書陳知州,為相公大人說項,勸說州學同意出兵。」他看著鄧素臉色一絲喜意,又道,「但是,廣州剛剛與大食人血戰了一場,瘡痍未復,要派兵北上的話,只能在三千左右。如果朝廷公議,不出兵的州縣要捐輸錢糧的話,陳某將盡力而為,勸說廣南各地盡量捐輸錢糧,支持朝廷北伐。」
「如此甚好。」鄧素鄭重向陳東拱了拱手。事已至此,客套道謝的話,便不必多說了。
二人心裡都明白。鄧素要的並不只是一萬團練,而是陳東明確他的態度。天下人都知道,陳東並非表裡不一之人,他既然表態支持北伐,桌面底下也不會任何掣肘之舉。理社中其餘人物心裡也有了數。鄧素心懷大暢,拿起酒壺,欲為陳東斟滿,這時卻發現酒壺空了,鄧素笑道:「船家,再來一壺。」船家小心在旁伺候,聞言正待答應上前,陳東卻擺了擺手,聲音低沉道:「不必了,一已為甚,豈可在乎?」船家手足無措地站著,背心發汗,看著大宋最有權勢的二位大人。
「也罷,」鄧素似不以為意,擺手笑道:「大禹謂亡國者酒也。多謝陳兄提點。」他施然起身,拱手道,「就此別過,將來若鄧某有疏忽之處,還望陳兄不吝指教。」
「你也保重,不送。」陳東也沒有挽留的意思,目送鄧素的背影離去。
他是重情分之人,雖然鄧素在背後捅了刀子,但二人到了這個地步,陳東不禁歎了口氣。他料到了鄧素一定會來送,剛才那一壺酒,便是一邊獨坐等候,一邊斟酌應對,不覺飲掉了大半。心中正有些了些感慨,一雙軟膩的柔荑握住他的手。玉手的柔弱無骨,指節上微微有些硬硬的繭印,那是經年彈琴留下的印。陳東心底少許蕭瑟之意一掃而空,反手將夫人的柔荑緊握著。二人相守多年,雖然一直沒有所出,外間屢納妾之議,但陳東一直不為所動。
「這樣的人,走了便走了,夫君何必傷懷。」陳夫人輕聲在耳邊道。
她一直對鄧素沒有太多好感。當初便是鄧素出主意,拿著陳東的名帖請李師師出來唱曲,若非趙行德仗義出頭,險些被人所辱。及至後來,鄧素又陽奉陰違,背後使力彈劾陳東去相位,自己取而代之。她素來不口出惡言,說出「走了便走了」這類絕情之語,實是對此人厭惡到極點了。
「夫人不必擔心。」陳東點點頭,歎息道,「我與守一,表面上是私怨,究其根底,是各循其道不同。不過,這次北伐大事,我不能不助他一起臂之力。」他握著夫人的柔夷,聞言軟語,在別人眼裡,彷彿二人說著私密的體己話兒,但陳東腦子裡盤算的都是朝野之事。鄧守一佔據了大義名分,以主驅從,理社若與他對著來,不但壞了大局,而且容易遭人詬病。應對之策,與其逆勢而動,不如順勢而為。廣州派出三千團練外,各州縣更要大興團練,勸募糧餉,將地方士紳牢牢掌握在手中。不過,鄧素這一專程來訪,只提了出兵的事,卻沒有提官學廩生直接推舉丞相的事,莫非他已經早有把握?正沉吟間,感覺手心一鬆。
「不要想那些煩心事了,」陳夫人宛然笑道,「江上月色如好,妾身彈一首曲子,錯了的話,夫君大人可不能裝作沒聽出來?」當初在汴梁時,陳東恰是以精通音律的,李師師出來彈一首春江花月夜,不慎錯了幾個音,便給他聽出來了。所謂「曲有誤,周郎顧」,二人不打不相識,成就了一段良緣。「好啊。」陳東溫和地笑道。想起這幾年來,他忙於政事,對夫人諸多虧欠,如今去了重重的相位,倒是有了許多時間,和彌補的機會。
咚咚的曲聲響起,在兩艘水師樓船的前後護衛下,小小的烏篷船駛離了鄂州。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鄧素坐在官轎中,沉聲自語道,「陳兄,一路好走。」曲終人散,他輕拍廂壁兩記,四個轎夫一起使力抬起轎子。官轎在禁軍護衛下,健步離開了碼頭,人聲寂寂,一輪彎彎的明月,照著川流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