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360章 章 139 縈流漲清深-5 文 / 鼓元吉
「隨我過來,見過各位大人。」崔謙之不由分說,將陳憲帶到一群老先生面前。
「這位是洛陽令袁興宗袁大人。」
「好,後生可畏啊。」袁興宗看著陳憲,眼中閃過一絲嘉許之色。與崔謙之一同被扣留的使者隨從有十幾人,這年輕人留到了最後,既是崔謙之對他的信任,也有他自己的膽色。要知道,夏國出兵關東,耶律大石隨時可能將二人處死洩憤。對丞相府來說,兩位使者遇難,不過是遼國向夏國發出的信號而已。當然,兩位使者安然歸來,則是另外一種意思。
「哪裡,哪裡,袁大人過獎了。」陳憲汗顏,拱手謙道。
他知袁興宗乃夏國主持關東大局的三位重臣之一,在洛陽代表丞相府。無親無故,這位大人禮賢下士,可有些奇怪,果然,袁興宗微一沉吟,問道:「關東宋遼相爭的局勢,法宗有什麼高見?」崔謙之推薦了陳憲,洛陽令雖然答應了,仍要考較一番,才能量才使用。崔謙之含笑在旁看著陳憲,眼中隱隱有鼓勵之意。這小子雖然憊賴輕浮,但心思和眼光都是一等一的好,乃是一塊璞玉渾金,稍加琢磨便可成大器。寓居上京這幾年,他也教給陳憲不少東西,然而,此番回去敦煌,陳憲卻沒什麼施展的空間,不如留在洛陽,跟在袁興宗學一些處理州縣庶務本事。正所謂宰相起於州部,總好陳憲回護國府做文吏,半死不活的熬資歷。
陳憲心中叫苦:「出門前沒看黃歷,今日怎麼誰見我都要考較一番?」
他鄭重拱手道:「大人垂詢,晚輩只有班門弄斧了。」他理了理思緒,將自己對關東局勢的看法緩緩道來。多景樓頭,崔謙之和袁興宗自是眾人注意的中心,他兩人一起考較這後生晚輩,其他人自然也聚攏過來,聽這人有什麼高見。無數考較的目光下,陳憲身上的壓力又重了許多,不過,他神情卻是沉著,侃侃而談,在別人眼裡沒有顯出任何慌張膽怯之態。
「此子是誰?」韓國公李蟾站在遠處的軒窗前,朝袁興宗這邊看來。
「似是崔國使的隨從,」旁邊一位青袍文士輕聲答道,「陳憲,字法宗。」
「原來是他。」李蟾眼中閃過一絲異彩,他不再說話,聽了一會兒,歎道,「假以時日,又是一匹千里駒,可惜了。」旁邊那人笑道:「國公爺愛惜人才,難道要提攜這小子一把?」
「世人皆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李蟾搖了搖頭,淡然道,「豈不知象因牙焚,無用之用,方是惜身保命之道。」他不再看陳憲,憑欄望出去,「人生得意須盡歡啊。」
李蟾舉起茶杯輕啜了一口,看著窗外的游宴景色,神色悠然。
多景樓下,一片遊人如織,繁華景象,幾乎令人忘記了天空中密佈的戰雲。
…………
洛陽,雖然太陽剛剛落山,外面天光猶亮,行宮四壁已是燈火輝煌。
「此事朕斷然不能允准!」趙杞憤然道,「韓凝霜一女流盜首,聚嘯山林,竊據疆土,朝廷不發大兵剿滅也就算了,居然還要給她封王?!傳揚出去,豈不叫人恥笑我大宋無人!」他越說越是氣憤,揚手「啪」地將奏折摔在地上。天子雷霆之怒,旁邊的侍從已嚇得臉色蒼白,鄧素卻似毫無所覺,他彎腰從地上將奏折拾起來,撣撣灰塵,斯條慢理道,「既然陛下今日不准,那下次再說吧。」
「你?!」趙杞陰沉地盯著鄧素,卻說不出話來。
這封漢軍首領韓凝霜為韓國郡王的奏折,鄧素已經是第三次呈上了。王爵乃國家名。器,第一次趙杞就斷然回絕。然而,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呈上奏折,而且一字未改,怎不叫趙杞憤怒莫名。鄧素的理由,不外乎國家在用人之際,漢軍關乎北伐勝負,乃至河南京東得失,夏國皇帝已經明發詔書,允諾韓氏若攻入高麗及東京道便裂土封王。宋國要爭取漢軍這支力量,唯有比夏國拿出更高地誠意,現在就給韓氏封王。不過,在漢軍用兵的方向上,鄧素倒與柳毅不謀而合,他不願韓凝霜向河北河南擴張勢力,而是希望漢軍渡海去攻打東京道。
丞相告退後,趙杞餘怒未平,伸手抓起茶盞想砸出去,最終卻又放了下來。
燈火明晃晃的,照耀得人眼花。
曹皇后已經央求了多次,讓曹迪領兵北伐,鄧素卻始終沒有鬆口。
參政陸雲孫雖然忠心耿耿,但朝廷大權掌握在鄧素手中,他不同意的事,就絕對不可能辦到。今日趙杞本來想再找他商量,哪怕讓岳飛為正帥,曹迪為副帥也行。誰知因韓氏封王之事,趙杞控制不住心中怒意,也拉不下臉來軟語和鄧素商量。想到此處,趙杞就不禁從心底裡生出一種無力的感覺。鄧素雖然表面上事君恭敬,內裡卻是軟硬不吃。短短時間,他就在朝中安插了許多黨羽,趙杞雖然在宮中的日子雖然好過了些,但在朝政上的影響力,幾乎和陳東當政時沒有太多區別。朝廷百官都在丞相府議事,鄧素每天入宮拜見一次陛下而已。
「大奸若忠,難道是大奸若忠?」趙杞喃喃道,輕撫著頭,額上青筋隱現。
鄧素出了皇宮,隨手將袖籠中的奏折交給隨從文吏。
他自己上了轎子,沉聲道:「臨江門碼頭。」旋即閉目養起神來。
南方海寇已經夷平,北伐也沒有了後顧之憂,鄧素原想請陳東為廣南之事轉圜,現在看來也沒有必要,他也沒強留陳東的意思。而陳東離開鄂州,送還是不送,都是態度。而陳東不願給鄂州官員士紳的難題,他知會了鄧素和少數幾個好友,就在今晚,一葉扁舟東下長江,然後走海道,回泉州老家忘歸崖隱居。
「相爺,碼頭到了。」鄧素睜開眼睛,眸中似霧氣氤氳,旋即轉為澄澈。
禁軍衛士都留在稍遠的地方,轎子停在棧橋前面,一個青衣小帽的僕人提燈籠在前面引路,鄧素沿著船板上了烏篷船。甲板上早支起一方烏木小桌,陳東坐在桌邊,抬頭道:「來了?」伸手請鄧素落座,絲毫沒有意外,彷彿一直在等著他一樣。
「怎麼不能來相送。」鄧素歎了口氣,坐在陳東對面,伸手拿起杯子。
細細的上弦月如一張雕弓掛在東山上空,江面上,萬籟俱寂,二人對酌了一杯。
「少陽,一路保重。」鄧素放下酒杯,語氣一變,「北伐大計,廣南出一萬精兵如何?」
「出兵之事,相公自去找知府學正,」陳東哂道,「陳某一介四海散人,若再有置喙的餘地,豈不是亂了朝廷的規矩。」他垂眸看著杯中酒,一輪殘月在搖晃破碎,徒亂人心。廣州大捷,廣南路團練與海寇血戰數十日,時人鹹謂天下團練之精,河南路第一,廣南路第二。鄧素已經知會廣州知府陳公舉,希望能夠從他從廣州參戰的團練中選出一支精銳,大張旗鼓北上赴援,為天下州縣做個表率。而陳公舉前日就以鴿書報與陳東知曉了。
「明人面前,不打誑語。」鄧素正色道,端起酒杯,「這一杯,敬你與元直不計前嫌,以國事為重,剪除了東南海寇,除了北伐的後患。」廣州一役,趙行德與陳公舉配合得天衣無縫,可謂相托以生死。這樣的合作,沒有陳東的保證,絕無可能。不過,若陳東矢口否認,鄧素自然也不能證明,只是不信,且失望而已。他握著酒杯,只看著陳東。
陳東沉默片刻,端起端起越瓷杯。
兩杯相碰,「叮——」一聲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越,酒水微漾,二人皆一飲而盡。
「我敬,」陳東歎道,他臉色黯然,「為國殉難之英魂。」
廣州之役雖貨大捷,廣南死難百姓數以萬計,理社子弟犧牲在戰場上的也數以百計,廣州城內,可說家家戴孝,人人服喪,短期難以恢復元氣。陳公舉報知出兵的要求時,特意言及了這一點。廣南實在傷不起了。陳東初看到戰死人數時,還以為寫錯了。這其中許多年輕人,他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和樣子,更有他看重的門人死難,令他如斷手足,痛徹心肺。
鄧素也沉默了下來,月影照在江心,微風送來江岸上陣陣蟬鳴。
「北伐之事,我知外間謗議如潮,不過……」酒杯中的月影微微晃動,鄧素的目光透著某種堅定,緩緩沉聲道,「你也知道,每一天,河北都有無數百姓在契丹人的奴役中死去,如果可能,我寧願今天就北伐。而且,眼前是大宋中興,恢復舊疆的唯一機會了。夏國困於西面與羅姆突厥之戰,東面就難以大舉用兵。我們要收復河北,面對的敵人,只有一個遼國而已。如果這幾年不能收拾舊河山,如果等夏國西面事了,那麼……」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以一種苦澀的聲音道,「以河南瘡痍之地,兩面強敵交侵,我們不但不能收復河北,河南和京東保不保得住,都成問題。江北失守,江南和廣南保不保得住,也很難說了。弈棋當爭先,否則滿盤皆輸,北伐,我只能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