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章64 榮枯異炎涼-1 文 / 鼓元吉
南山城的各個炮位都以最快的速度開炮,炮手們裝填彈藥,將火炮復位,開炮,機械地一遍遍重複著這些動作。濃煙中的戰鬥持續了三刻鐘,攻城的遼軍才沒了聲息。
趙行德下令火銃手上城戒備,暫停炮擊,待濃煙漸漸散去,就在南山城的城牆下面,真正的屍積如山,越是靠近城牆的地方,遼軍的屍體就堆得越厚,在牆基下方,泥土袋子和層層疊疊的屍體竟有兩三尺之高,粘稠的血水順著地勢往下緩緩地流,漸漸地結冰,陽光透過煙霧,照在血紅的冰面上,反射著出渾濁而詭異的光芒。這宛如地獄一般的場面,久經沙場的老卒也是極為震驚,稍微軟弱些的漢軍軍卒,當即靠在城垣上嘔吐了起來。
趙行德雙手扶著城垣,探出身朝下看去,深深呼吸了了一口氣。天上一團黑影飛過,他的眼睛看到了,身軀卻一動不動。「趙將軍,小心石彈!」身邊的漢軍紛紛喊道,卻沒人敢上來拉他,只能一邊喊,一邊站在後面,看著將軍沉默的背影。這個場面,很多人忘不了。
石彈擦著城頭,從眾人頭頂飛過去了。但另外一枚石彈擊中城牆,眾人駐足的地方劇烈地顫抖起來。攻城的遼軍退去以後,遼國的火炮又猛烈起來,但怎麼看,都像是氣急敗壞地叫囂。趙行德只是沉默地看著遠處,那連綿不絕的遼軍營帳,噴吐著火光煙霧的鐵桶炮,石彈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在天空的下方,是鋪滿了屍體的戰場。
夯土的城垣上遍佈著彈坑,遼軍射出的箭矢插滿了城牆,寒風吹過,箭桿尾翎顫顫,嘩嘩作響,宛過清風吹過竹林一般的聲音,在此透著一股凜然寒意。
趙行德轉過頭,沉聲道:「經過這一陣,敵軍士氣也疲了,炮組輪流警戒,把受傷的兄弟照顧一下。」他的嗓音不大,卻渾厚,讓人感到一股暖意。眾漢軍心中一定,忙著答應了。這場戰鬥中,守軍最主要的傷亡都在城頭的火銃手。雖然火炮的威力讓漢軍不必再冒著矢石在城頭放箭,但攻城遼軍中總有冒死登上城頭的漏網之魚。漢軍火銃手遠射近刺,用戰鬥證明了自己的,也付出了不少傷亡。
這一場攻勢,遼軍所報的希望極大,攻勢極猛,傷亡也極慘。距離南山城五里外,南面大營的中軍帳前,兩萬遼軍騎兵分別駐在四方,在校場的中央,站著剛剛退下來的各部遼軍。除了傷重不能行動的,近萬人在寒風中直挺挺地站著。各部遼軍將領站在各自方陣的最前方,這些將領有些身上帶傷,有的衣甲不整,北風呼嘯中,更顯得狼狽不堪。
中軍帳的帳幕早向兩邊撩了起來,帳中鋪設滿獸皮縫成的地毯,毯上陳列著十幾張矮几,幾上簡單地陳設了些果品。帳中一堆炭火正熊熊燃燒,架子上烤黃羊肉色澤焦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兒。遼國南面大營諸將,自右副都統蕭乙薛,右副都統郭保義以下,二十幾名大將分別坐在左右。蕭塔赤端坐在大帥位上,看也不看那些敗兵。北風中,將領灰頭土臉,丟盔卸甲的軍卒在瑟瑟發抖。上萬人就這麼站了大半個時辰,蕭塔赤仍一言未發,眾將都不敢擅自做主,只能陪主帥這麼熬著。
「少年權貴啊,縱然不知進退,」郭保義暗歎了一句,「行事怎能如此乖張。你若非是陛下的駙馬,蕭後的愛婿,這些驕兵悍將,早就和你翻臉了。」他心中這麼想,臉上卻泰然自若。少年將軍恃寵而驕也是常事。郭保義稍通相面,認定蕭塔赤有鷹視狼顧之相,不可輕易得罪。偏偏耶律大石和蕭後對他真的是愛惜看重。事不關己,郭保義自然不會為別人出這個頭。
旁的遼軍將領也老神在在地坐著,他們和郭保義想法相似,不想觸這個霉頭。自都統耶律燕山受傷回上京養病,蕭塔赤接管了南面大營,剛開始有些人以為他年少好欺,誰知此人年紀雖小,下手卻極為老辣。幾場仗打下來,幾個出頭將領死的死,傷的傷,頓時再沒人敢犯上作亂。
整個校場上靜靜一片,只聞北風呼嘯之聲。忽然,一陣馬蹄聲打破了沉寂,蕭塔赤眼神一亮,抬起頭來,卻是一隊數十騎宮帳軍,每人挽著一個大包袱,馳到帳前,當先一騎翻鞍下馬,伏地秉道:「都統大人,我部奉命捕殺逃兵,斬獲首級一百二十二級,請大人查驗。」說完,後面的宮帳軍紛紛下馬,將包袱攤開,每個都裝滿了首級,堆積得彷彿小山似的。不少首級都圓睜著眼睛,彷彿充滿了恐懼,又似死不瞑目一般。他們沒死在漢軍的炮火之下,從戰場上逃走,卻死在了族人的手上。
逃兵的首級在遼軍中引起了一陣騷動,中軍帳中的將領臉色卻緩和了些。一將功成萬骨枯,斬殺逃兵的事情,大家都做過。「蕭塔赤原來不是故意折辱我等,而是在等這些首級殺雞儆猴。」眾將想到此處,反而有些釋然了。
蕭塔赤讚道:「做的不錯!」命親兵將一隻烤羊送給繳令的將軍。他左右看了看帳中的諸將,這才沉聲道:「陛下在等著我們攻克南山城,擒殺漢軍叛賊的好消息。今天這一仗,這些人不但是懦夫,而且還想逃跑,做大遼的叛徒,所以,不殺了他們,以正軍法,我是無法向陛下交代,也無法安心面對諸位叔伯的。」他聲音有些啞,彷彿金屬摩擦出來的,一個字一個字,彷彿要鑽到人的耳朵裡。
蕭塔赤的叔叔也是遼軍中的一員悍將,烏爾袞和這些遼軍將領平輩論交,故而蕭塔赤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尊稱多數將領為叔伯。但都統可以這麼叫,帳中的諸將可不敢生受,有的謙讓道:「都統大人言重了。」有的附和道:「這些敗類,真是契丹人的恥辱!」還有的皺眉不語,原先南面大營的都統,耶律燕山雖然脾氣暴躁,但他視契丹族人如手足骨肉,待軍卒最為親厚,哪怕是逃兵,也只按軍法治罪,絕不會如此隨意斬殺。現在換了這少年權貴蕭都統,行事作風卻是截然相反。
中軍帳的右下首,宿直將軍耶律勃指節在酒杯上捏的發白,低聲罵道:「這個草原上的蠻子,有什麼資格殺高貴的契丹人。」耶律勃乃是皇族,生性高傲,他統帥五千宮帳軍,平常並不十分買蕭都統的帳。蕭塔赤雖然動不了他,卻越過了耶律勃,直接指揮宮帳軍的部屬,倘若有抗命不遵的部將,立刻軍法從事。這麼一來,等於把耶律勃給架空了。
他的聲音雖低,旁邊的副將蕭平卻聽得清清楚楚。蕭平忙按住了耶律勃的手,低聲道:「他是陛下的駙馬。你還想活著回上京吧?」
蕭平和耶律勃乃是至交,聽了他的話,耶律勃按捺下心中的怒氣,目中露出一抹凶光,一揚脖子,將杯中的油茶喝光了,一言不發。蕭平見狀,心下暗暗搖頭。開始時他還為耶律勃暗暗不平,到了後來,見識了蕭塔赤整治其他將領的手段後,方才知道蕭塔赤對耶律勃尚且算是手下留情。
這時,蕭塔赤微微笑道:「今日一戰,雖然有懦夫,也有勇士,有個百人隊,先後兩次攻上城頭,還在南山城下堅持到最後才撤回來,」他提高了聲調,沉聲道:「這樣的勇士,才是我大遼的驕傲。每人獎賞五十頭羊,十五個奴婢。從今天起,這些勇士就編入本將的白雕軍。」說完揮手,讓親兵抬著美酒肉脯,連同兩頭烤好的黃羊送了出去。
那個百人隊還剩下寥寥三十幾人,都是草原上的契丹人,驟然得到了重賞,頓時歡聲雷動,高呼謝賞。契丹人生性豪爽,謝過賞賜過後,當即抽出了腰間的小刀,竟在大校場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引得旁邊的遼軍大吞饞涎。而當聽說了這個百人隊被收入白雕營,更是艷羨不已。白雕營乃是蕭塔赤的親兵,除了蔑爾勃族人外,全部是歷次戰鬥中選出來最勇猛最敢戰的軍卒。而且白雕營常跟隨在蕭塔赤左右,不到決定勝負的時候不會出戰。白雕營的精銳,更不會白白浪費在攻城的消耗戰中。
賞完登城的勇士,蕭塔赤的笑容變冷了,他冷冷地看著倖存人數最多的三個千人隊。
「這一仗,有勇士,也有懦夫。懦夫為了保全性命,連漢人城牆的邊都沒挨到,就轉身逃跑了。大家說,該怎麼處置他們?」他沉聲問道,在座的遼軍將領都面面相覷,三個千人隊,數人頭,也有兩千多軍卒,總不能全都斬了。可若是刺字打軍棍之類的軍法,似乎蕭都統是不會滿意的。
誰也不願做這個惡人,中軍帳中的沉默了一陣,蕭塔赤沉聲道:「懦夫,不過是怕死而已。今天攻城,打到城下的千人隊,戰死都在兩成以上。總不能讓懦夫反而得了便宜。那麼,抽籤決定,從這些懦夫當中,抽出兩成的人處死,讓他們知道,逃跑的人不可能苟活。另外,下次攻城,這三個千人隊要衝在前面,用鮮血來洗刷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