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三0章 腰裡再別上個紙驢 文 / 張金良
在她看來,妹妹的夫妻二人,甜甜蜜蜜的日子真令人羨慕得了不得!逢年過節的日子,炒兩碗紅薯絲,烤兩個子玉米面的小餅子,倒上兩碗燒酒,「當——」地碰一下,你抿一口兒我抿一口兒,臉紅了、眼也紅了之後,再拉住手抵住頭,別人聽不見的悄悄話一說,誰知道那種滋味兒有多美!沒見過得道的八仙?敞懷露肚蓬頭垢面,拿支笛子,搖把扇子,提個籃子,扛截樹枝子,腰裡再別上個紙驢,就雲裡鑽霧裡行了。妹妹一家人也是!就像從哪裡領了個度牒,悠揚的日子像在水上行浪裡飄!
她就不懂,自己家那羊肉大蔥餃子,咋就沒有那花椒面兒白蘿蔔條兒的味道純正?!
雪梅說,你出門早,在家的時候咱姥姥說過,人世上有十八層天,十八層地,哪一層跟哪一層都不一樣,有土裡長,有水裡生,有地裡埋,也有吊半空。人也是,有人歡喜日中火,就有人待見月下風。想啥才夢啥,好人總有好夢;種啥就收啥,萬般自由天定。十八層天十八層地裡的好多事兒,有的能說清想不清,有的能想請說不清;有意的見多識廣,有才的心知肚明。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走?見識也不多,心意又不明,那就是條糊塗蟲!
雪梅說,十分的能耐使了七分,那叫精明,——留下的三分能耐,不是留給了子孫,就是積下了餘慶;十分能耐使了十五分,逞出的五分能耐,輕的傷了自身,重的丟了性命。
雪梅說,該種就要種,多種莊稼少種花草;該收總得收,誰家的孩子誰抱走。人心不大,把天盛下,谷子不小,養人到老。
一分錢拿給個窮人,——給了認識的人叫周濟,給了不認識的人叫行好;一毛錢送給個富人,——會說話的說那是走動,不會說話說那是眼高;一塊錢敬給個官人,——想小事的是想求庇護,想大事的是想求榮耀;十塊錢扔給個粉頭,——會耍的耍出來個嘻笑,不會耍的耍出來個燒包……
——張紅梅像在聽筮婆子打扇鼓。聽清了的,沒記住;記住了的,不久又忘了。(筮婆子打扇鼓:筮婆,巫婆。打扇鼓,在有關神的特定場合,拿著上邊掛有鈴鐺的特製扇子,踩著鼓點跳舞,嘴裡還要唱些祝神或勉神禱告類的詞,也有現舞現編詞的,所以好多時候別人就很難聽清。後來在冀南地區也有演化為一種藝術表演形式的分支。)
後來的後來,她看見了的,總想不清楚,想清楚了的,總是學不來又做不成。
雪梅的大閨女大巧,很早就不上學了,剛過了二十,到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年齡,有人給介紹了小窯頭村的一個年輕人,那人姓石,叫大山。
大山的個子不算高,不白也不黑的皮膚,勻勻稱稱的個子,整整齊齊的身材,端端正正的五官,雙眼皮的一雙大眼,——連正經閨女的魂都能給勾走。
那天大山來到雪梅家,雪梅正在掃院。大山先叫了聲嬸子,後說了聲忙,張雪梅猛然感到天也亮,地也亮,一對貓貓兒眼在大山身上溜躂了一通之後,擺凳子、擺桌子,倒水、沏茶就忙了個團團轉。
大山坐下來,兩個大手叉開五指互搭著,斜眼看了一眼大巧,又看了一眼張雪梅,後來就一直看桌子上的那碗水。張雪梅臉上的無邊歡喜,既藏不起來,也甩不開去,像家有幾口、兄妹幾個、父母如何諸如此類的開場白,雪梅一一地問,像「政府」居高臨下地詢問那個需要向「政府」如實道來的人。大山流流利利地一一作答。
大山最後說:「俺也知道,俺家裡弟兄多,姊妹多,頭大子難當,要多受苦,多擔當,要給小兄妹當好榜樣;俺家裡人多,不能再靠爹娘啥,以後就得靠天、靠地、靠自己,——要說也是,男不在分家,女不在陪送。」
大山偷偷地抬頭看時,張雪梅實實在在地打了一個冷顫,大山看見了,像誰在自己的天靈蓋上猛擊了一大錘,他不知道是自己說錯了什麼,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就扭過頭看著屋外。
院子裡只掃了一半,大山極不自然地笑了笑,就給掃院,掃完了,也拾掇完了,倒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正靠著門框縫鞋幫的雪梅,兩個人的目光就撞了個滿懷。因為雪梅的一哆嗦,大山猜想自己話太多了,——第一次相媳婦,誰不是說自己家這個好,那個高,把貓變成個狗,把狗說成個驢,再把驢誇出一匹駱駝來?短這個又少那個的,又不能向丈母娘要!
大山想了想,就顯出一副要離開的樣子,剛要開口,張雪梅還是斜靠著門框,又細又長地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撲閃撲閃的貓貓兒眼,還一直在那個比小山包都小了許多的大山身上掃了一遍又一遍。大山沒有敢正視那股比探照燈還毒還亮的兩道光,忽顫顫地說:「嬸子,嫑見怪,俺說了幾句實話,要沒啥事兒,俺走吧!」張雪梅看一眼大巧,大巧紅紅的臉歪著頭,正咕咚咕咚地搓水盆裡的衣裳,盆裡的水灑了一地又濺了一鞋,死妮子還就看也不看!
雪梅說:「家裡要是有要緊的活做,可不能在這兒絆住腿,喲——喂!大巧,看看看看,娘給忘了,咱家裡頭還有個大活人在外邊幹活沒有回來,那個人就強,做不完他就不回來!大巧,你去給恁爹幫個忙,大石頭你要搬不動,就給恁爹倆人抬。」
大山也是個靈性的孩子,聽雪梅的話就知道了,——半夜裡走路,忽然有人在前邊給照了一個燈,要還不知道該幹啥,連鬼都不待見你!於是就趕緊說:「家裡有活兒嬸子也不早說,搭手千斤力,叫俺去吧!」大巧又一低頭,咕咚咕咚地把衣裳搓得更急。
「領上小山走,——」雪梅把大山喊成了小山,後邊的那個「大巧」還沒有叫出來,大巧就站了起來,兩隻手一掄一甩,在腰上啪啪地一拍,說:「不會自己找?又不是沒見過裹腳垴,哪塊地最高最平最整齊就是俺家的,小村子上的人,就沒見過啥!」嘴裡說著,就掂了把橛頭往肩上一扛,小步碎搖地一飄一飄走了,大山一笑又一撓頭,吭吭兩聲,轉身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