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0九章 正月十五雪打燈 文 / 張金良
村西邊的大皂角樹下的谷場上搭起了個大棚子,那就是祭奠**的靈堂,大隊和小隊都編了一個個插滿柏靈枝的花圈,魏老大把他地邊楮桃樹的長枝一捆又一捆地往回砍,楮桃樹的樹枝又直又長還容易彎,他砍回來供人們做祭奠的花圈用。
一群又一群、一片又一片的人們往後谷場上湧,除了那些容不得的要緊活,人們什麼也不願意幹了,後谷場那個插滿柏靈和鮮花的靈堂,忽然之間變成了又一個不可取代的中心,那裡除了嗚嗚的哭泣,就是靜靜的肅穆和莊嚴的悼念。
學生一批又一批地去,老師一批又一批地去,大人和孩子都一批又一批地去。滿倉娘一路上翻了好幾個跟頭後,也去了。不時地有人昏倒,靜靜地坐著的人很多,皂角樹下,後來就哭聲震天。
魏老大在谷場南邊支了一口大鍋,他為弔唁的人義務燒水,叫那些哭啞了嗓子的人潤潤嗓子,潤好了就再去哭。
後來就連水也沒有人喝,魏老大從家裡拿來了米,就給熬稀飯。
滿倉娘好多天都沒有回去。她哭夠了之後給別人說,都有多傻喲,**要不是俺哥哥,靈堂能設在大坡地?還甭不信,俺哥哥還認了個乾兒,不知道?那不是,就在那邊兒,——就是魏老大!正給熬稀飯。孩兒喲,孩兒喲!快喝去,快喝去,就是喝半碗兒,哭起來嗓子也沒恁干,喝了飯使勁兒哭,俺哥哥事兒大,最少得排九,今兒是第八天,趕緊哭趕緊哭,這人一埋,再哭就啥也看不見,走了的人過螞蟻山就費勁……(排九:在家停喪九天,故去的人在家停喪幾天就叫排幾)
聽話的人一驚,都說滿倉娘糊塗了,那咋能!算了算,還就是第八天!
滿倉娘或許真的沒有糊塗,一直到大雪紛飛以前的日子裡,他見了滿倉就喊:「滿倉!滿倉!你又幹啥去?今兒啥也不能幹,谷子爛到地裡頭不叫割;玉蜀(玉蜀:玉米)干到地裡頭不叫掰;紅薯凍到地裡頭不叫刨;高粱倒到底裡頭不叫扦!滿倉!——快點兒,快點兒埋**去!」
老太太幾乎天天都喊滿倉快去埋**,喊著喊著自己就躺倒了,一直到手也不能抓住那個卡嗒兒響的電燈開關了,還喊:「滿倉!滿倉!把俺那副棺材板拿出來曬曬,找人釘好,等恁老舅回來了可好裝殮!」
老太太后來幾天就不吃飯了,連飯也不讓滿倉喂,見了滿倉她就喊:「嫑管俺,快點兒埋**去!」
棺材叮叮噹噹地給釘好了,老太太問,滿倉,把恁老舅給埋了?滿倉說埋了。使的啥?——咱家的那副棺材板。埋好了?——埋好了,恁大一個土骨堆。等咱有錢兒了,再叫大圪梁的石匠給刻塊碑,記著啊——滿倉!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笑了一陣子後,就拉著滿倉的手一直往跟前拽,聲音很小,滿倉就把耳朵伸到他娘嘴跟前,老太太說:「有田他不回來了,俺走了以後,就排三,嫑等,等也沒用——記住了?再孝順一回,排三,行?——那,恁老舅,真——埋——好了?……」
按當地的風俗,就是那些兒未娶女未嫁的人也要排三,滿倉娘叫排三,她那是怕天數多了費糧食。滿倉就一直是個孝順的兒子,也就排了三。
埋老太太的那個大土骨堆埇起好高好高之後,有田和那個天津「鼓斂毛兒」都一齊到了家。
有田媳婦的「鼓斂毛兒」早都拉直了,有田的天津女人只會一聲接一聲的嚎哭,儘管又響雷又下雨,——有哭叫聲也有撲簌簌的眼淚。悲悲慼戚的樣子倒也實在,但她就不能和大坡地的「土著」女人一樣,既悲哭又悲訴,一邊哭一邊還能把故去之人的經歷、性情、好品格、好業績,以及後人無限的思念和掛戀等等,用了頂針、對仗、排比的句子哭訴出來,把痛不欲生的哀傷說給天、念給地、再表白給每一個有關或無關的行人和看客,——脫口秀的高超技能像上過播音專業。或許,大坡地西邊的那棵皂角樹,天津就沒有,有也沒有大坡地的神韻和太行山的靈秀!
傻二小見了有田兩口子也稀奇,他踩高蹺一般地圍著那兩口子轉了幾天後,流著涎水對他們說:「給你說,還甭不信,俺早就說,老神仙自己打自己就過不了立春,還不信!——也不怕,老神仙走的時候兒俺給同仁們說了說,都照顧的不賴,老神仙也高興,她往京城去了,她非得看看**去,俺一直往那邊兒送,遠遠地看見燕山了,刮股風也就到了,俺就回來了,——不怕不怕,牽馬的童子是窯頭村的,這會兒早到了京城,進了金鑾殿……」全家人都不敢相信,家裡的老神仙真到了京城?還進了金鑾殿?但他們又不得不相信,老太太生前就一直惦念**,而且,傻二小如何能知道燕山?而且,窯頭村確實死了一個少年小子,和老太太故去只差一兩天;而且,傻二小大字不認識半個,如何他就知道文縐縐的「同仁」那個詞彙?……
滿倉娘往那邊走了,連同門前的那棵老椿樹,也隨著她一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