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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九十五章 半夜起來圪蹴著走 文 / 張金良

    當趙起升掛著白紙糊就的大牌子被押上汽車後,該哭笑的鬼神誰也沒有見,老拐自己倒實實在在地有點兒傻了。那天,直到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滂沱一片後,他才扶著牆挪回了家,由於在大雨中翻了一路的跟頭,不拐的那條腿也碰瘸了,剛進屋門就一個跟頭栽了下去。

    他幾乎月餘的光景沒有出門,他把平時顧不上思謀的好多事躺在炕上一縷一縷地慢慢梳,——令趙家升騰起來的那泡熱牛糞;還有給他的老爺爺老奶奶牽線搭橋的那株太行花;鴿子嶺上的槍炮;楊老歪笑瞇瞇的大虎牙;賣給王家的良田;禍福不知的鐵黎木箱子還埋在地下……

    歷歷在目的每一件事都是一個揪心的過往,揮不去砍不斷的痛心疾首像一條無形的繩索,把他一點點地勒緊、勒死,再慢慢地風乾,他終於什麼也嚥不下去了,堵在喉嚨裡的一件什麼東西幾乎能把他憋死。他想,要再不出去活動活動,他的那條好腿恐怕也要抬不起來了。

    沒有星也沒有月的夜色伸手不見五指,掃大街的四類分子也幹完了出力不討好的活,貓兒睡了,狗兒也不叫了,從太行山裡湧來的風彷彿也困了,天和地相擁在一起的寂靜,像死沉死沉的一塊青石板,壓得趙老拐透不過氣來,他從炕上爬起來,抄了一把斧子就開門來到大街上。

    四下黑黝黝靜悄悄一片,連隻狗也沒有碰見。他從腰間抽出那把斧子,在石碾街上轉了兩圈後,來到西邊的那棵大槐樹下,掄起斧子就是一陣亂砍。槐樹下還豎著瘦三從河灘里拉來的那面大石鼓,老拐一隻手扶著石鼓一隻手掄圓了斧頭正砍,石鼓後忽然猛地站起一個人,說:「瘋了!種上瓜又沒有收回來豆,要是嚥不下去東西兒就得先敲倆碗?」

    老拐一驚,斧子就掉了,仔細聽了聽,才知道是王炳中。

    如果是在平時,趙老拐怎麼也會掄圓了拐棍兒在王炳中頭上轉兩圈,然後再搜尋一大堆惡毒的語言奚落一番。

    老拐定下神來後,爬上那面石鼓坐下來說:「半夜起來圪蹴著走,你出啥賊相!膽兒小的,叫你嚇出病來。」

    王炳中一邊收拾掃大街的工具一邊說:「爬著走俺也得講究個人姿勢,不像他們,翹著腿尿尿,——淨做些狗怪!」

    老拐從石鼓上面跳下來,提溜著掉下來的褲子說:「行行好,積點兒德,活著的時候兒太狠了,埋了以後墓丘塌!你本來倆兒子不也早沒了一個?早來的還早去!現時間咱兩家兒都齊了,一家兒走了一個。——嫑走!夜也深了,咱倆人說會兒話兒,說不定碰見個撞娃的,俺就給他起了個名兒叫早回,順手就給恁家的早來找了個干兄弟。——你也說說,你折騰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把別人家的地都折騰到了自己手裡,不想折騰成了個四類分子!要說那也不全是,恁家地就多,你又折騰了仨俊媳婦兒,還都給折騰死了,也才弄了個四類分子,也不過掃掃大街,你說俺——這——」

    王炳中個子大,他彎下腰來把嘴對到老拐的臉前說:「俺說,你——從恁家那泡熱牛糞開始算,都是賣了屁股逛窯子,——淨來回倒騰些髒東西兒!俺和你,那就不能比!俺早就說過,恁家那個不是會畫老虎?他就畫不好眼,是瞎虎!啥也看不見,要是撞對了,他就還真是個老虎,逢啥咬啥逮誰吃誰,要是撞不對,嗯!——這回就沒撞對,俺給你說,這新社會還就是好,俺娶了仨媳婦兒不假,要不是新社會,俺就不知道仨媳婦兒數誰好。俺爹在的時候兒,他給扣過石雞兒。起升,他也早該扣到那個草篩子下面餓幾天,餓個賊死以後,倆眼兒才能紅,他也才知道啥叫人!要不,遲早也得給煮吃了!——哎!這新社會真好,它能叫那些不是人的都變成人;是人的,都大大膽膽敞敞朗朗做人!哎呀呀,——俺月琴吔,——」

    王炳中擔起一對荊條編的簍子,把掀和掃帚插進去,歪回來頭又給老拐說:「新社會好,人民專政就是那個草篩子!——嫑拽俺!再回去遲了,丑妮一個人兒害怕。」

    老拐拽著王炳中的簍子,把砍樹的那把斧子給扔了進去,說:「你個竄種,放出去的大瞎屁真臭!——不過,也有點兒意思。這個斧子給了你,要氣兒不順,照東邊兒那棵槐樹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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