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九十章 媳婦鬍子和谷子 文 / 張金良
蓋狗剩受了批評後,叫魏老大參加每個生產隊的學大寨會議,講種地經驗指導種地工作,魏老大總是哼唧半天也說不出來個什麼,老張知道後就非叫老大說,還派人給寫稿子,寫好了稿子叫老大照著念。費了兩天勁,稿子也白寫了,——老大根本不識字。
老張又給老大做了半天工作,還派公社秘書幫助老大整理了思路,共總結了五方面經驗、三方面問題、四方面注意事項、十二方面的技術要領,老大在屋子裡又演示了半天,到了會場以後往檯子上一站,下面忽湧湧的一大片人,他一看就著了慌,腦袋就有點暈,一會兒忽湧湧的人群就變成了海一般的一起一伏的波浪,他就像坐在了船上,連腳下的地都覺得在一晃一晃。漸漸地,台下那一個個晃動的頭就變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黑點,一會兒小黑點就開始亂飛。
老張在一旁坐著,敲打了一陣桌子後台下就安靜下來,老大眼前亂飛的小黑點也不飛了。老張悄悄地問:「咋不說?」老大說:「最開始的五個面忘了三個,底下的幾個面一個也想不起來了,俺頭裡的面都澆上水了,成了一大團漿糊了。」
老張歪著嘴扭過頭去,跺了兩下腳又把頭扭過來說:「漿糊也不怕,有幾斤面就出幾斤漿糊!」
老大也跺著腳說:「俺這渾身打顫,出成漿糊也是生面,不沾!」
老張猛地一瞪眼:「還忘了跟你說,好不容易組織了這大規模的會,你要再不說,先把裹腳垴你那個資本主義尾巴給割了!……這樣!想你個最高興的事兒,跟種地連起來說!」
老大一聽割自己的資本主義尾巴,就想起來前些年在石碾街上砸瘦三貫嘗鍋的事,那可真嚇死人!那次割尾巴倒沒有使刀子,搬起個石頭,光當一下就把瘦三吃飯的傢伙給砸了。
他心裡想,那叫砸尾巴不叫割尾巴;兔刨井要算個尾巴那得拿土填,那叫填尾巴;畝半坡地要算尾巴,得先把那個大崖給刨倒了,那就該叫刨尾巴。他忽然開了竅,砸尾巴,填尾巴,刨尾巴都沒有割來得快,來得直接,聽起來嚓地一聲,就鮮血橫流身首異處了。——這啥話該咋說,要掂兌個詞兒還就是不一樣,還真有學問。這文化人,都在心裡頭做事,真要急了那了不得,能要人命,看那個割字兒用的,多毒!老張叫找個最高興的事兒說,啥最高興?
他努力地去想,順手摸了摸臉,滿臉的胡茬子昨天照著鋤板兒剛鉸了,因為雪梅懷了孕,根據她的安排,他把平時的一韭菜葉寬長短,鉸成了一韭菜葉厚長短,他樹皮一般的大皴手幾乎摸不出來,倆大手在臉上來來回回地摸了幾遍後,只聽到一聲聲哧哧啦啦的響,他猛地想起了什麼,咳嗽了一聲就開始說:「這種地,莊稼主兒哪個不會?這先摟後耪,再犁再耩,就這簡單,種出來的地為啥長的不一樣收的不一樣?——種地跟兩口子一樣,這俊爹俊娘生出的孩兒就俊,這籽種好地也得好,十個指頭兒伸出來都不一般兒齊,一個穗兒上的籽兒也有飽有秕。先說種兒,要選大穗兒選壯穗兒,大穗兒壯穗兒上邊再選好籽兒;再說地,好地也得勤鋤勤犁勤上肥,——再俊的娘兒們一天叫她吃一頓飯,娘都光想死,能給你生出個壯小孩兒?這地跟人一樣,要想好,你就得把身上的肉剺下一塊給了它也捨得,還不跟人一樣?你要真待見她,她就在捨不得你的時候兒給你哼一聲,她哼一聲那就像地硬了,得鋤得犁,你就把臉給她蹭上去,拿鬍子扎——這犁、樓、耙、耢上的哪根棍兒不像硬撅撅的鬍子?這一扎不就合適了?——地暄了就能種。她倆胳膊兒一伸就願意摟你脖子,——人待見地,地就待見人,這才能給長根好苗兒,苗兒越好你就越待見做,苗兒越不好,你就越不待看它,——跟人還就是一樣,她也待見你你也待見她,這都待見了,安安兒把頭往蓋的窩兒一伸,吹吧,——跟地旱了要澆是一個理兒。響響亮亮地一吹,她就舒坦了,就啥也都有了……」
連北圪台兒上的人後來也都知道了,魏老大跟張雪梅是先哼,再扎,再摟,再吹,再舒坦。張雪梅剛知道的那幾天,魏老大整天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張雪梅似乎沒有什麼,挺著大肚子撲閃著貓貓兒眼,比以前更加每時每刻地盯著老大看,紅撲撲的雙頰,半分嬌悅含著半分羞澀,顧盼流波的眉眼中,她似乎還有一些求之不得。
看了幾天後,魏老大的鬍子又有了一韭菜葉寬長短,雪梅掂過來鋤又給遞過來剪子說:「鉸鉸吧,這回也鉸淨點兒,要摸不著,就啥也想不起來了,省著一摸就亂說,——個沒出息的老**!」
老大又羞臊一陣,鉸鬍子的時候把頭低得很低,也看不見鋤板,手還不住地打顫,一哆嗦,就把下巴上給鉸了一個口子,張雪梅就笑:「個賊老大!——俺這輩子,還就待見你這號兒實誠貨,下輩子再轉人,還給你鑽在一個蓋的窩兒裡頭睡,比當個娘娘也不錯……」後來的話就又湊到老大的耳邊悄悄地說,老大忽然回身一抱,把一隻手伸到她的懷裡喃喃著:「可把俺給嚇傻了,嫑著急,——啊,俺就摸摸……」
谷子吐穗兒以後張雪梅就生了,她吃了一春天的菜,還果真生了個兒子,兩口子歡喜的了不得,商量來商量去,給兒子取個名字叫子安,希望孩子一輩子都健康平安的意思。
棗子開始紅臉,柿子開始紅皮的時候,辛苦和勞累慢慢地從莊稼人的肩頭上、手裡邊悄悄地滑過,成熟和收穫像一個祈盼已久孕育已久的嬰孩,在蒼茫的田野裡亂伸胳膊亂蹬腿,還不住地伸懶腰,在按捺不住的激奮裡就要喜氣洋洋地來了。一樣耀眼的太陽光依然火熱,但已沒有了以往的燒灼,南牆根下的陰涼漸漸地寬,轉眼之間,山坡上溝谷裡,那一片連接一片的脆嫩都染成了深沉而莊重的墨綠,後谷場大皂角樹上,彎曲厚實的大皂莢一串連一串地墜著,魏老大裹腳垴地邊上的那兩棵楮桃樹,相依相擁在碧蒼蒼的山崖上,漸漸成熟的楮實子,張張揚揚地掛滿了一樹的鮮紅。
大地生動,飛鳥不倦,風輕雲白的蒼穹碧藍碧藍的天,想多遠就有多遠,想多大就有多大。雄偉的太行山一層迭著一層,一片連著一片。看不盡相托相牽的峰巒煥彩;猜不透此消彼長的霧靄重重。千年的溝壑萬年的雲川,都在蓬蓬勃勃的極目仰望裡消失在一個遙遠,——近處的翠綠,遠處的淡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