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六十三章 在涅槃裡永生 文 / 張金良
後來秀山就突然好說了,話多得不行,實在無話可說時就背學習過的課文。說了幾天後就開始哭,不哭了之後就喊:「奇貨必有奇禍,不怕人偷走就怕人琢磨!小能傾家蕩產,大能喪權辱國!」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幾句話,看人的時候兩眼也有些呆滯了。王炳中說,要再不想些法兒,這孩子真的要毀了。
終於有一天,原先在大坡地當工作隊的郝隊長和秀山的師傅梁山,兩個人一塊兒來大坡地公社檢查工作,——郝隊長成了沙水縣的一個領導,梁山成了開州的領導。——王炳中偷偷地把秀山的事給郝隊長說了,郝隊長又給梁山匯報了。
大坡地的小孩子都知道縣裡的母主任最厲害,主要是因為那兩個一翻就看不見黑眼珠兒的眼,梁山不翻眼卻更厲害。他從書兜裡掏出一本**著作扔到牛主任的桌子上說:「自己看吧,中國的革命史是團結群眾、依靠群眾、教育群眾的歷史,國民黨才搞白色恐怖!」
當天,梁山就領上秀山治病去了。瘦三一塊兒送了去。聽說牛主任送梁山走了以後,她往回走的時候摔了一跤,摔傷了一條腿,躺了好多天,大狗和小狗都從腿中間鑽不過去了。
農場裡早栽上了桃樹、杏樹、梨樹和柳樹,陽光明媚麗日如曛的日子裡,三月花開艷、四月柳條兒飛,莊稼人的一雙大手輕輕地一撥弄,木柵欄裡農場的山野就一片郁蔥蔥、滿目碧蒼蒼了。一日日的太陽嘀溜溜地滾過之後,麥浪翻滾湧起了連天的青翠,依舊翻飛的柳條兒早不見了那片耀眼的新嫩,——她那份來自天地間的火熱,已溶入到天地之間去了。
向春柳在蓬蓬勃勃的一腔朝氣的湧動之下,也點種,也擔糞,也鋤地,也抬筐……貧下中農做的活她都做,她真的想做一隻火鳳凰,在再教育裡涅槃,在涅槃裡永生。
張雪梅顫著腰挑扁擔,蕩悠悠的樣子煞是好看,輕盈的步履像個水上飛,——就是女人也願意多瞅上幾眼。春柳也學著雪梅的樣子腰打顫,一擔水擔到地中間時,桶裡的水潑灑得就只剩下了一小半,放下扁擔後她氣喘吁吁地問:「水呢?水呢?」別人說,你的水都澆到路上了,自己走不好,叫別人也不好走。
她倒也不惱,咬著牙還學著張雪梅的腰一遍一遍地顫,其實她不知道,任何一個莊稼主兒的女人,都沒有丁點兒刻意打造出來的嫵媚,就是平時走路,那個一顫一顫的腰,也是配合了手腳保持了身體的平衡和諧之後,才自然蕩出了一個妖美,那種自然的搖蕩要變成經意的拿捏並誇大,那就要變成一個妖精了。擔上兩桶水之後的搖擺,是隨了步伐激起的水勢而來的,桶裡的水剛要潑灑出去,輕輕地一搖就給擺回來了;無數個一搖一擺之後,滿蕩蕩的兩桶水既上坡又下嶺,就搖搖擺擺地給送到田間地頭了。
後來她又學陳寶妮刨地,寶妮一身的力氣,凡男人能做的活她幾乎都能樣樣式式地做得來,小女人身上揮灑出來的陽剛和雄壯,令許多人扼腕驚歎。寶妮刨地前也愛往兩隻手裡吐口唾沫,然手雙手一搓;春柳也吐口唾沫,學著寶妮的樣子啐了一口,卻像往手心裡打了一個噴嚏,搓了兩搓像要抹擦臉油兒。寶妮的大粗胳膊往起一掄,那把橛頭就直衝著頭頂的太陽奔去,然後腰一彎來個半蹲,橛頭就畫個圓弧插到了泥土之中去,往起一掀,就刨下一大塊。春柳也是一掄一彎腰再一下蹲,由於蹲得太低了,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吐了把唾沫就再一掄再一彎腰再一下蹲,噗地一聲砸下去,橛頭尖朝了上,往地上只砸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
回去後,她也試圖和貧下中農一樣滿手抓一根老鹹菜,張開嘴一咬,嘎崩嘎崩地脆響,不用筷子也不用小勺子,一大碗稀飯眨眼就喝下肚子去。她比葫蘆畫瓢地吃了一頓飯,吃完後總想著,那些東西要是在顯微鏡下一照,那根黑褐色的老鹹菜上准爬滿了密密麻麻蠕動著的細菌!有長的、有短的、有尖頭的、有帶尾的、有圓柱狀的還有線狀體的……最後,她連上一頓飯也都給吐了出來。
要睡覺的時候,她身上凡長肉的地方幾乎都疼,酸疼脹麻的感覺和骨頭都連在了一起,拿熱毛巾擦了一遍後,身上一根一根的筋又開始抽,總感覺人在半空中吊著,並且有一隻大手在惡狠狠地連擰帶摳。等手和腳終於感到成了自己身上的一件東西後,已吃飽喝足的老鼠,就開始了每日必搞的大練兵大比武。她就把能抓到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老鼠的運動場上砸,鼠竄鼠遁之後剛感覺全身有些沉,葦席下面就有東西亂撞亂爬嘩啦啦地響,響就響吧,一會兒就爬上來開始正點吃飯,迷糊之中她抓了又抓撓了又撓,抓撓夠了一看,滿身都是大紅包——活著的東西都有飢渴難耐的時候。
帶著一身的大紅包,終於夢見了寬寬的柏油路和高高的大樓房,肚子又疼得要命就醒了,——山裡的晝夜溫差大,剛躺下的時候還燥熱,過了後半夜,一切都冰涼如水了,她嬌嬌弱弱的軀體還就禁不得涼!就趕緊往茅房跑,茅房在大門外,到處都是黑洞洞,一隻狗狂叫後一大片的狗就都狂叫,不知是在咬聽到的那個聲音,還是在咬又看見的一個什麼別東西。她閉著眼摸著牆,一不小心,差點兒掉進茅坑裡,終於蹲了下去,一時半會兒還起不來……
一隻鳳凰經了火,涅槃完畢的日子卻還很遙遠,——老君爐裡恁大的火,孫猴子燒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變成火眼金睛。鳳凰滿身的翎羽燒焦了、變色了,成了黑乎乎的一團,真沒有一隻雞好看。
張雪梅的腰還在顫,陳寶妮的腰還在彎,就連石小彩也輕輕巧巧地滿地走滿山轉,忽顫顫的扁擔腰似乎也能挑起來千斤擔。向春柳傷心得哭了,一哭就哭了個一塌糊塗,她說自己對不起**,也更對不起貧下中農那一碗又一碗的鹹菜稀飯。五愛嘴一撇,從鼻子裡嬌嬌氣氣地哼了兩聲後,說出的話尖刻又乖巧:「細得像根兒柳條兒,弱得像個燈頭兒火,一碰就折一吹就滅,一布袋谷糠磨出來半布袋糠面,再捏也成不了形,再稠也不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