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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六十一章 傻小子睡涼炕 文 / 張金良

    林先生夫妻去世了以後,秀山的大腦好像受了太大的刺激,多少天都有些恍恍惚惚,白文昌因為既是林先生的同事又是學生,還是小玉的叔叔,就隔三差五地去秀山家坐坐。文昌雖沒有林先生一樣的一世滄桑,卻也有些洞明世事的學問,他勸秀山時就常說,古往今來的生靈有四類:站著行,爬著走,天上飛,水中游。無可揣度又千變萬化的生活,是因為在站著行的人之外的又三類東西給攪了個亂紛紛。

    這三類一類是像人一樣的鬼東西,——這類人天性使然、層出不窮、防不勝防,害人最多害人也最深。眼前的人是誰就不說了。再一類是鬼、人都像的東西,——有時是鬼有時是人,——屁三就屬於這一類。最後一類就是像人但絕算不上個人的鬼東西,——像……不管是哪一類,只要不搭腔不沾邊鬼就再也上不了身。林先生在的時候就常說敬鬼神而遠之,鬼纏上究其根本是纏上了鬼!群魔亂舞之時自己先整了個亂紛紛,就不僅要纏上鬼還能帶出妖,——紡棉花的錠子自己要不先轉,就扯不出來那些拉不完的線。只要自心恆定不用鍾馗鬼也上不了門:但凡遇見個不是東西的,倆眼一閉倆嘴片兒一繃,大氣兒都不出,伶俐鬼就自己走了永不回來;呆傻鬼死不回頭,筋疲力盡之後就自己把自己或急死或使死了。求生靠自保這連動物都會,——有工夫兒啥也別想,就研究研究動物,還真不賴。

    然而,萬能的佛都不能把每一個混沌的人都給度了,更何況一個白文昌。王維貴很早就說過,一個井裡不能只淹死一個人。或許是因為人傻?跳進去的就有許多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的人。或許只有真正成了山間的道士,或成了廟宇中的佛以後才能明瞭一切,所有大徹大悟的人都是在碰得頭破血流之後才大徹大悟的。大坡地的人就常說,光棍兒都是從眼子裡頭鑽出來的。——王維貴還在派派氣氣地做財主的時候,連拉帶拽不讓王炳中往井裡跳,到底也還是沒拉住,等他都變成了土以後,王炳中才從井裡頭爬上來,最後落湯雞一般,皮毛不整地成了四類分子的模範!(光棍兒:得勢佔上風佔便宜的人,眼子:因能力小或不得勢吃虧的人)

    林先生夫妻掩入南山那一抔淨土之後,秀山就把那個屋門拿鎖子鎖了,他不能看見那個屋子裡的任何一件東西。看見那個平整如鏡的草編兒,就看見了在上面坐著的那個寵辱不驚笑瞇瞇的女人;看見那把破木椅,就聽見了從書卷裡飄出來的字字珠璣。墨水瓶改裝的煤油燈還在北牆上的木板上放著,已裹上了一層無人擦拭的灰塵;王麻子牌的剪刀,也還在針線筐裡躺著,那是秀山娘一輩子都不曾離手的貼身用具——軸兒細了、刃也凹下去了,只剩下無聲無響的寂寞還在眷戀著依昔的故人;針線筐裡有幾雙已做好的但未鞝底的鞋幫,——老夫妻二人一人一雙,兩個小蝴蝶夢鴿、白鴿一人一雙,四雙鞋幫就成了那個靜靜的女人留給這個世界的經久留念。

    林秀山仍和王炳中一塊接受勞動改造,掃大街,墊驢圈,掏大糞,什麼活都干,且多數是在隊裡收了工以後的晚上做,還不掙工分兒。王炳中時常假裝十分賣力地做活,沒人的時候就偷偷地勸秀山:「靜下心來抻展腿,心裡頭啥也不想,再涼的炕,一會兒就暖熱了。暖熱以後也就好受了。沒聽人常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看,俺就火力壯!」

    秀山無精打采地往起翻一下眼,像一顆霜打了的茄子——他的火力就不壯。王炳中就呼呼地掄圓掃帚,把該秀山打掃的那一截給掃了一半去。四下看看沒有人注意,王炳中就又說:「改造改造,啥叫改造?改,就是原先啥樣兒得變,四條腿的板凳要變三條腿,那就要卸下一條腿,那不好受,可不改不行,不好受也得受;造,就是重新做,再做出一個和原先不一樣的東西來,那個三條腿的凳子還要坐,那就得來回挪剩下的三條腿,那肯定不舒坦,那就得睡涼炕。沒見過東河灘的石頭?誰知道個個兒原先都是個啥樣兒?俺說,這改造就改造,咱誰也沒有那些石頭硬。」

    在無數的風雨侵蝕歲月瀝煉之後,王炳中真的就和滿河灘的河卵石一般模樣了,上上下下前後左右,既沒有丁點兒伸出去的稜角,也找不見多少凹下去的印記,踩上去行,坐上去也行,連個高粱葉子都劃不破,但是,要踩得久坐得久了,也會把踩坐的東西給硌出一個深坑來,氣呼呼地砸兩下,也就幾個白點兒。秀山就不行,他就像從山崖上滾落到谷底的一塊大石頭,還沒有開始打磨,自己就要四分五裂了。

    埋了林先生之後,從柳條兒迎風舞,又到滿地麥梢兒黃,秀山每天說的話幾乎超不過十個字。早晨起來後,白鎖住給派了活,他就一聲不吭就回了家,扛起要使的農具再出門,小玉千叮嚀萬囑咐了一大堆後,走到大門口時才給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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