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三十六章 一條條曲曲折折 文 / 張金良
廷妮兒靜悄悄地走了,就像一個乘風駕鶴的仙。從她瘋瘋癲癲來到大坡地的那個時候算起,至今已有三十餘年,當年她手抓一把黃泥在石碾街來回跑的時候,過往的人們多瞅上幾眼,那是因為她是一個病得不輕的瘋子;當她猛撲向日本鬼子胡亂抓撓,要拿手指頭摳死個大活人時,大家便又對她多了幾分敬畏。
當年的王維貴收留下廷妮兒,有人說王家的糧食堆成山,咋也不在乎鍋裡多填一瓢水,飯桌上多放一雙筷子,——這比燒香磕頭好,恁大一個財主,還不該可憐一個失時蒙難的人?後來廷妮兒就一天好似一天,人也漸漸地胖、容顏也漸漸地鮮亮,梳洗打扮一番後,就像剛出土了的一件古瓷器,——擦去泥土之後就放出奪人眼目的光芒。
這時候有人終於從王維貴滿臉溝壑縱橫的褶皺裡,讀懂了一個老謀深算的滄桑:一個人孤獨了這麼多年,最後分文不捨,卻拿到手一塊能生金長銀的四四方方的良田!誰要想過成地主老財,就得先有一副多吃少屙的肚腸!地主老財們對每一件事的算計都像老虎吃鹿,——鹿善蹦善跑,幾個歡蹦亂跳之後就蹤影不見;老虎卻善算善等,鹿跑累了、渴極了,總得停停腳找口水喝。老虎在河邊塌蒙著眼剛睡醒,鹿馱了一身臭汗剛好來。
老財主只所以成了老財主,是因為他們藏在骨子深處的算計像蛐蛐兒叫,像鳥鳴,儘管唱不是唱、說不是說,但嘹嘹亮亮的歌喉裡如何能沒有實際內容!只是一般的人聽不懂。凡夫俗子拼盡終生氣力學會的那些三一三剩一、四下五去二之類的種種和種種,只是那些成不了大器的混沌之人混飯吃的一個小招數。這老財主……
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裡,王維貴永遠就還是王維貴,他的肚囊裡那好多好多一般人就是知道也學不會的東西,讓他逍逍遙遙地受用了一輩子後,又逍逍遙遙地帶了去。廷妮兒也還是廷妮兒,她和王維貴兩個人就像長白山和太行山,都是一座沉寂無邊的山,卻最終沒有什麼關聯。——謎一般的世事儘管很難猜,但只有傻子不知道和尚為啥不吃肉還長肉。
不論是誰,如果能夠閒下來想一想三十年以前的事,每個人都會說,唉!——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兒。對於那些連「一眨眼」的時間也沒有熬到的人來說,「一眨眼」以前的事都是一個傳說。廷妮兒當年的那些事就是一個傳說。廷妮兒靜靜地走了以後,那些事就像一個傳奇了。
——其實,在南方的南方,在蓋狗剩當兵的那個地方,第一次看見下雪的人,下雪就可能成為一個傳奇。傳奇的故事是雲來了,雲又變濃了,擠滿了寥廓無垠的蒼天,在人眼能看見、人的兩條腿卻永遠都走不到的天邊,濃重的黑雲還緊挨著地,慢慢地就落下一片白,那就叫雪。
——那個大北方的屢見不鮮其實只是一個自然而然。廷妮兒就像一片雲,不知道從哪裡來,落下一片雨雪之後滋潤了王家的人,最後又不知到了哪裡去。人們紛紛開始想廷妮兒的時候,才知道世上的一切不過就像那片雪,都是簡單又簡單、自然又自然的事,沒有哪一個傳奇是比著現成的模子傾力打造出來的。
好心、好看、好脾氣的廷妮兒走了。大坡地的許多人都說,要沒有王家,也許廷妮兒早就走了。
廷妮兒走了以後,王炳中和丑妮父女兩個人才真正像個父女。丑妮雖然仍和父親不多說話,但兩個人最貼近的地方就是她和炳中幾乎都瘦了一圈兒。廷妮兒知道父女兩人都愛吃她擀的雜麵條兒,臨走的時候還給擀了幾把子,那幾把雜麵條兒父女倆誰也沒有吃,風乾透了之後放進了一個小木匣,——一根根薄厚均勻、寬窄一致,像一條條曲曲折折的故事。後來父女兩個誰也不敢看,就鎖在箱子裡。丑妮跟著父親幾乎挨著村找那個擀麵條兒的人,一個多月下來也沒有半點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