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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十九章 拉出去遛遛 文 / 張金良

    自從周山民招工掙工資之後,趙老拐總感到自己的日子江河日下,他總感到自己精明的算計總是快半拍或慢半拍,就像一個蹩腳的絲絃演員,再努力的輕歌曼舞說念做打,總也合不上擊打的檀板,他為周山花極力撮合了一對絕好的姻緣,周大中坐在安鄉長的大樹下,搖著芭蕉扇,舒心愜意地享受著得天獨厚的安然,安鄉長見了他,除了多給打了幾個熱情的招呼外,他並未得到過任何優厚的回報。他也曾想,他種下的樹遲早會給他結出一個甜美的果來,他也曾勸自己要做一個經驗豐富的漁翁,可是放完了線軸上的線,也遲遲不見晃動的漂,他一點一點地失去耐心。

    更令他惱火的是,妻子張紅梅不知為何,竟日日羨慕妹妹雪梅的好命,大有動真格把他這個臭茅罐隔牆頭扔出去的意思。老拐低三下四地問,紅梅也總是不說,他老老實實地去了老大家兩趟,滿屋子最值錢的東西,就是從她娘家帶來的一把景泰藍的小銅鏡。他百思不得其解,挖空心思左問右問,雪梅撲閃著貓貓兒眼,想了一會兒說:「男人要是稱上掛東西的鉤鉤,就要把女子看作秤桿桿上的砣砣,過生活就像燒火做飯,不能總續水,也不能總填火,心舒服才是真歡喜,好日子就是在一個不論稀稠的鍋裡,舀一碗你,再舀一碗俄。」

    老拐走出門的時候悄悄地罵:一個從酸曲兒裡鑽出來的土疙瘩,學問不大,屁話不少!抱上你個親親的不吃飯,看餓死餓不死你!

    後來,他終於找出了原因,紅梅羨慕妹妹早晨起來的時候,老大總按著被子不讓起炕,老拐說,哪個新打的茅子不香三天!

    紅梅還羨慕雪梅病了,老大坐在炕頭上兩黃夜沒合眼。老拐說,俺知道,老大那種窮命鬼覺就少。

    紅梅又羨慕老大為了讓雪梅先吃飯,不小心一掄胳膊把她弄了個觔斗,老拐呵呵地笑了,他說這回老大真弄准了,這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俺騎來任俺打,開始的時候要降住了,一輩子就好管了。

    紅梅歎了口氣說:「猴兒變不成人了,該做啥你做啥去吧,有個喘氣兒的給說話兒,總算比寡婦強。」

    老拐高興得跳了幾跳:「這就對咧!沒聽人說,寡婦抱著夜壺哭——俺還不抵你咧……」紅梅抓起個小板凳就想砸過去,老大抱著巧魚和雪梅走了進來,紅梅馬上就是一臉燦笑。

    周山民招工掙工資一個月後,趙老拐拉著兒子起升找到了安鄉長。

    趙起升已快十八歲了,老拐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紅梅第二次懷孕的時候叫他一腳踹到了肚子上,從此就再也不能生養。

    起升白白淨淨的皮膚像紅梅,一對小眼睛卻堅實地證明了他是趙家的不二傳人。讀了幾年書,最討厭多音字,總是讀錯或寫錯,愛好畫畫兒,卻只能畫老虎。剛開始畫的時候還受過老師的表揚,幾年之後,虎爪、虎皮和虎形有了些造詣,那些虎卻禁不住端詳,仔細一看全是一隻隻瞎虎。最大的特長是愛跑善交際,雖不能把死人說活,總也能把好人教壞。

    趙老拐領著兒子起升找到鄉里時,小坡地村幾個人正圍著安鄉長吵吵著要退社,說大騾子大馬和犁、耬、耙、耢全歸了社裡,他們幾十年節衣縮食省儉下來的東西如今也不能分紅,淨養活了些好吃懶做的人,還說村裡有人把自己養的豬、羊偷偷殺了,吃不完鹽起來,曬成乾肉慢慢享用,他們的牲口就不該牽回自家去?一輩子省著省著,到頭來卻窟窿兒等著,偷偷地殺豬宰羊的人現在還滿嘴油光光的呢!

    趙老拐站在一邊插不上嘴,伸手從安鄉長的辦公桌上拿過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猛吸了兩口後,拿拐棍猛地敲打著地面說:「這洋煙卷兒味兒好,味兒好,——就是純正,它不嗆嗓子。」

    臨近中午的時候,安鄉長的那包煙就叫老拐快抽光了,他似乎有些急,把小坡地村的社長也叫了來,從一沓信紙上撕下二指寬的紙條,從當煙灰缸使的罐頭盒裡捏起幾個煙屁股,捏碎後把煙絲撒在紙條上,一轉一擰就擰成一個圓錐狀的自製煙卷,抽煙的人習慣叫做「大炮」。

    安鄉長伸出舌頭把「大炮」的紙縫拿唾液沾好後,兩頭一掐,擦根火柴就點上了,猛吸了兩口後,小指般粗細的煙頭又「彭——」地燃氣一股黃黃的火苗,火苗熄滅後,一縷悠長的藍色煙霧就升騰起來。

    安鄉長斜睨了老拐一眼,又扭過頭看著小坡地的幾個人說:「這叨叨一晌午了,翻過來掉過去還是那幾句話,這大坡地鄉十幾個村,好幾十個社,就恁村的事兒多。有問題,反映是對的,總不能出點兒事兒就要回到舊社會去,這社會主義是橋樑,『共產』主義是天堂,好日子還在後頭呢,總不能有點兒啥事兒,就橋也不上了吧……」

    幾個人走後,趙老拐瞇著眼皺著眉頭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安鄉長一直靜靜地聽,當他把又擰的一根「大炮」吸完後,說:「指標兒就一個,山杏也嚷嚷著要走,這事兒不好辦,——再說了,幹啥也是革命工作,只要能幹,有成績,總會受到重用。」

    安鄉長手裡夾的那支「大炮」只剩下小小的一截,他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又猛地吸了一口,當最後一股藍煙從鼻孔中噴湧而出之後,突然想起了那支買牲口的隊伍,他以一種挑釁的眼光看看老拐,又看看高出老拐半頭的起升,說:「敢不敢?——嗯?拉出去遛遛?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按道理說,七十二行數年輕,要真能花最低的價錢買回最好的牲口,我就——服你,畫老虎,心裡頭有老虎才行,不傻不苶,敢不敢試試,——嗯?——起升?」

    趙老拐像三九天裡兜頭叫人澆了一桶涼水,每個汗毛孔裡都在抖抖地打著寒顫,要不是安鄉長最後給起升找了個不大不小的臨時差使,他真想把那條不拐的腿也彎下去,或者乾脆躺到安鄉長的床上,兩眼一閉倆腿一挺,房子只要著不了火,就是不起來!

    經過那場驢瘟之後,大坡地一帶死掉了一多半耕田的騾和拉車的驢,鄉里經過研究,就組織了二十多人的隊伍為各社購買牲口。因為驢瘟是從西邊過來的,買牲口的隊伍擬走的方案是向東行。

    當兒子起升上了鄉里的大車時,趙老拐才第一次感到了不能割捨的父子情深,紅梅把包袱遞給兒子時就哭了。起升把包袱斜跨在肩上,輕輕一彈就跳上了車,一副歡呼雀躍的樣子,走的時候竟頭也沒有回,趙老拐雙手把枴杖拄在胸前,抖抖地說:「個兔崽子,真大了。」

    兩天後,買牲口的隊伍相約集中到了沙水縣城,大家幾乎一無所獲,買上個四條腿的牲口,竟比抱養個兩條腿的孩子還要難!於是大家商量繼續分散向東。

    趙起升是在一個朝霞滿天的時候向東走的,開始的時候,他到那個釘著木牌子的火車站看了半天,他企圖坐上那個光哩光當的鐵皮房子過一回癮,或者扒一回「黑皮樓子」(貨車)享受一會兒也行,靜聽呼呼的風聲如何從耳邊飛過。但轉悠了半天,兩根明晃晃的鐵軌向南向北直通天際,根本就沒有向東轉彎的意思,於是回過頭來到旁邊的木板房裡,花半斤糧票一元錢買了五個豬肉大蔥包子。按平時的飯量,吃上三個也就差不多了,他實在經不起那竹籠裡飄出來的香生生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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