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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十一章 回去問問恁娘不就知道了 文 / 張金良

    剛進臘月,石碾街就到處一片歡樂和喜慶的氣氛。整個兒冬天,瘦三一直趕著毛驢車拉了武老栓的掛面到山裡換麥子,頭天他就把掛面早早地裝上車,然後守著那頭毛驢吃好飲好,等毛驢瞇著眼開始打盹兒的時候,再看一遍窩裡的雞和圈裡的豬,然後點起灶火做飯,學著他娘的樣子,在鍋裡的水開始「滋——滋」冒泡的時候開始和面,等面和好後,鍋裡的水也就開了,拿了小勺下進一勺米,再把和好的玉米面揉一下,把麵團拍扁,貼到鍋裡挨不到水的地方蓋上鍋蓋。

    做的時間長了,每次他都能準確地舀好四個餅子的面,清晨走的時候自己吃一個,給娘和小玉留兩個,再把剩下的一個包了當中飯。他甚至能夠把握每頓飯要燒多少穰柴和硬柴(穰柴:容易點著火的軟柴),等抱來的那堆柴燒完後,米湯就快煮好了,玉米麵餅子也會熟透。等火完全熄滅了以後,貼在鍋裡的餅子一面軟乎一面焦黃。瘦三總愛先把軟乎的一面兒吃下去,然後慢慢地咀嚼焦黃的另一面,慢慢地享受那種咯崩咯崩的脆香。每當填入火膛裡的最後一把柴冒盡最後紅黃的火苗後,他會用幾塊斷磚把灶火口封了,讓灶裡的余火慢慢地燃燒殆淨,這時,冰冷的房間也會慢慢地溫暖起來。——灶火和土炕是相連的,灶火的煙道在炕面的土坯下轉了幾個彎後,從牆角的煙囪裡鑽到屋外,土坯炕面就漸漸地熱乎起來。

    瘦三爬上土炕,摸一摸葦席下面的谷草,他的炕面下面的煙道和他娘那邊的炕面是相連的,當他確信已經有了溫度,不需要再燒的時候,就來到娘的屋裡把小玉叫起來撒泡尿,然後再蜷曲到他的土炕上小瞇一會兒。

    瘦三對於時間的掌控甚至超過他窩裡的公雞,遇到天氣不好或受了什麼驚嚇,公雞的叫有時也會提前或錯後,瘦三則會提前計劃好了第二天要去的地方,連那毛驢的腳步也算了進去,根據路程的遠近,確定在寅時或卯時的某個時段翻過三道嶺去。

    當毛驢的腳步踏破村裡的寧靜,山村的第一縷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掛——面——唻喲」,悶雷一般的吆喝聲此時會變得清晰而嘹亮,久久的迴盪.聲會告訴沉睡的每一個人又一個黎明的到來,有時他的灰毛驢也會「咕——嘎,咕——嘎」地和上一段高八度的抒情。有時會碰到一兩個頭髮蓬亂的女人,急惶惶地提了茅罐到茅房去,嘩啦啦的一片水石相撞的聲音之後,女人就提了褲子出來,一面窸窸窣窣地綁褲腰,一面歪著頭打量著瘦三和他的毛驢車,然後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看一看紅彤彤的天,皺著眉頭說:「又是你!比雞叫還准,山外邊兒的老陽兒比俺這兒出來得早?」

    瘦三捂著耳朵跺著腳說:「早吔,恁這兒山高影著呢,——今兒這掛面比上回還好,都是新麥子面做的,一根兒一根兒的比針還細,比毛尾絲兒還勻,再大的火也煮不碎,生上個蔥花兒油兒,——嘿!又好吃,又好看啊,湯兒是湯兒,面是面,這老人吃了養胃,小孩兒吃了喜歡,要不,——少來點兒嘗嘗?」

    女人叫瘦三說得動了心,嘴裡嘟囔著:「上回你的掛面有點兒濕,有兩把兒還淨是些粗頭頭兒,也沒敢叫當家的見,自己悄悄兒煮著吃了。」

    瘦三嘿嘿笑著:「這掛面仗鹽,見潮就鑽,天潮的時候兒勤拿出來晾晾曬曬,就再不能濕!——這粗頭頭兒,再好的手藝也不能沒有,這再細的手指頭兒也得在粗胳膊兒上長著不是?今兒不給你粗頭頭兒,上回的粗頭頭兒拿出來叫俺自己吃了,——其實你不知道,還有人專揀那粗面,他脹鍋,咳!——這老東家了,今兒准給你個稱星兒外邊兒還旺撅撅的大抬頭!」女人就歡歡喜喜地回去舀麥子了。

    瘦三做買賣慣了,看到個上了些年紀的男人會說:「要不要來點兒?大坡地的空心兒面!日本人在的時候搶都搶不到,——輪不上那龜孫兒吃!」

    看到年輕點的他就會說:「吃沒吃過大坡地手提出來的麵條兒?哪根兒裡頭都有一個毛尾眼兒,《聊齋》裡頭的妖精給相公送的就是這種麵條兒!」

    遇到一個下地勞動的就說:「就不想嘗嘗?大坡地的空心兒掛面,恁裡邊兒的氣候兒涼,種出的麥子不好使,做不出來這種面!」

    瘦三的腿又勤,每天總要跑上百里以外的路,運氣好的時候,每天可換出去五十餘斤的掛面,每斤可賺二兩麥子,算計下來也是二萬元(舊幣)左右的收入。

    也有人眼氣瘦三的買賣,幹了一段時間,十天的工夫兒卻抵不上瘦三一天的收入,慢慢地都就不幹了,有些村間隔的時間長了些,總會有人見了他說:「還以為你過成地主不來了勒!」

    前些天連續下了幾場大雪,日漸的寒冷瘦三倒是不怕,當山嶺上流下的雪水被冷風變成一層一層的冰時,他再也不敢去換掛面了。

    那天他遲了些時辰,六十來斤的掛面換完後,太陽正掛到西山巔的樹梢兒上,上到三道嶺時,連晚歸的老鴰也落了窩。瘦三不敢坐在車上,藉著微微的月光,凍了一層冰凌的山路上泛著幽幽的一道亮光,他牽了驢沿著那條亮光走。

    正走著,猛驚起了路邊的一隻野兔,兔子在亮光光的路上翻了兩個跟頭後,「吱——吱」地叫了兩聲就跳著跑了,毛驢卻受了驚,搖頭搖尾地一甩,他和驢都倒了,順著斜坡瘦三一直溜到懸崖下,幸好沒有鬆開牽著韁繩的手。他攥緊韁繩,拼盡全身的力氣爬了上來,灰毛驢卻爬不起來了,他一個人折騰了半天,急得出了一身汗,大叫了一聲:「老驢跌倒抽(——)尾巴」後,使勁托住驢屁股才把毛驢抽(——)了起來,四條腿的毛驢卻變成了三條腿——一條腿拐了。

    瘦三把驢拴到車後邊,自己拉了車,——直到東方漸漸透出一片白他才回到了家。

    從那以後,瘦三才又在石碾街煎開了灌腸,很久吃不到他的灌腸的人說:「叔吔,成冬天也看不見你,聽說你在山裡邊混了個小嬸嬸兒?——到底身板兒不結棒,小嬸嬸兒嫌你瘦腥氣不好使,一腳給你蹬回來了?」

    瘦三晃了晃手裡切灌腸的刀子說:「騸了你個兔羔子,好使不好使,回去問問恁娘不就知道了?——你個狗日的!」

    「灌——腸——吔」。瘦三拖了長腔,悠揚又韻味十足地叫了一聲,最後那個「吔」字的腔調依舊,仍然好像掉進了褲襠裡,但那不變的腔調明顯地增加了幾分雄壯。

    雷月琴仍然瘋瘋癲癲地不見有個好轉,看見對心思的人總愛歪著頭看上半天,然後翻著白眼問「你會不會彈琴」,如果說會,她就會說「那你把俺彈彈」;如果說不會,她就會說,不會彈?真扯蛋,你就是頭騸了的驢。月琴來到瘦三的灌腸攤前,照樣問他會不會彈琴,瘦三也不吭,拿起一個小盤子,用刀子插了幾塊煎好的灌腸,抹上蒜遞給月琴說:「會不會彈琴都頂個屁用,給,吃了它能不餓!」月琴伸出髒兮兮的手指著瘦三說:「真的?吃了你不打俺?要不,——俺就吃了吧,打俺一頓也行!」月琴捂著盤子吃了,一邊吃,還一邊驚惶地看著瘦三,吃完後又伸手從鍋裡抓了兩塊嬉笑著跑了。

    瘦三一整天的喜氣昂揚,最重要的標誌就是他切灌腸時那只不再抖的手。每當他的手抖起來的時候,他切下的大小不一的灌腸片幾乎都是一樣的重量;若是手不抖了,便準是遇到了高興的事,切下最小的灌腸塊也會比原先重了許多。有人早就瞅準了他的這個毛病,就在他手不抖的時候去買著吃,他聽說後,反覆試了多次,總也不能叫那只不抖的手切出個理想的份量。

    「灌——」瘦三的腸字還沒有喊出來,趙老拐就拿拐棍敲了敲他的灌腸鍋,丟下一張上面畫著一個大輪船的墨綠色的一萬元鈔票,說:「今兒的手又不打顫了,說不定還真從山裡邊弄了個娘們兒,俺說瘦三,山裡的娘們兒擔擔子擔多了,這腰可硬得很,省儉著點兒使,不操心,把瘦骨頭兒上的松皮也就給耗乾了。」

    瘦三白老拐一眼,說:「沒事兒,瘦干了也就舒坦夠了,反正腿又拐不了。」說完就得意洋洋地笑了,把趙老拐氣得連伸脖子帶瞪眼的不能吭聲,過了一會兒後,瘦三悄悄地問老拐:「咱村兒的學校又填了一個先生,你聽說沒?」

    趙老拐知道瘦三問的話是啥意思,——白文昌真真正正地做了大坡地村的「先生」,那是大坡地村人人皆知的事,是瘦三故意藉機炫耀的問話,他想一次又一次地聽到人們奉承的,「白家蒸蒸日上」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就像吃過他的灌腸的人,總愛一遍又一遍地咂吮著辛辣透頂而馨香無比的嘴。

    趙老拐明知道瘦三的心思,卻萬分吝惜那句對自己並無半點毫損而有益他人身心的話,只顧一叉子一叉子從罐子裡撈了蒜泥抹到灌腸上低頭悶吃。

    瘦三就不高興,拿起削灌腸的刀子,伸進罐子裡撈了幾團蒜泥抹到老拐的盤子裡,說:「快吃快吃,家有萬貫吃不起俺瘦三的灌腸蘸蒜,俺的蒜乖著呢,嘴裡頭吃下去能燒得你屁.眼兒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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