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 靜寂寂的秋夜 文 / 張金良
過去,在每一個日出日落的歲月裡,能在石碾街的大槐樹下顯顯擺擺地吃上一碗麵,只有王炳中趙老拐那樣的人才敢,周大中那樣的人物兒,原來也只有拿手捂著吃的份兒;就是在石碾街上眾目睽睽之下晃裡晃蕩地走了個來回,他魏老大也沒有那種資格更沒有那種勇氣。在他自己的印象裡,在世上的千千萬萬人中,他永遠是一隻流浪的狗,永遠的可憐和永遠的無助,——一條沾滿污穢的尾巴,要永遠夾在屁股後面的兩條腿之間。他是一個慇勤強壯的莊稼人,撒豆種花揚場放滾樣樣熟練,可多少年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誇獎東家的莊稼長勢喜人,卻永遠沒有人說過原來是他魏老大的手藝好!!!
此生此世,他寧願不放出窩在肚裡的那個大屁,也要在石碾街上顯顯擺擺人五人六地體驗一回翻身的滋味兒。
春天的時候就有人傳說,有幾個潰逃的國民黨兵從山西那邊跑到了鴿子嶺上,還帶去了兩挺機關炮,剛收麥子的時候,山裡的村莊就進了土匪。
自大坡地向西,因為到了深山區,最大的村就是磨盤溝,也不過一百多戶人家,餘下的全是些三五戶、一二十戶的小村。鴿子嶺的土匪最後到了大坡地,連續兩個晚上搶了二十多戶人家,剛剛過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又人心惶惶起來,解放軍的大部隊一排排地往南方去,短時間內無暇攥著拳頭去砸鴿子嶺這個跳蚤。鴿子嶺雖彈丸之地但山高溝深,眼下又到了夏季,土匪們在叢林中居高臨下以逸待勞,從嶺下向上攻,再多的人也是槍靶子,重型的武器又用不上。
安區長是個打慣了仗的人,大坡地的民兵組織起來就有近百人的隊伍,加上周圍的村莊不下五百人,只是缺少真刀真槍上戰場的經驗。鴿子嶺的土匪有近二百人的隊伍,還有一半以上是打慣了仗的兵油子,如果民兵和土匪是十比一或二十比一的比例,才有勝算的把握。
一日安區長和林先生坐著閒聊,有意無意地說了自己的想法。過了兩天,林先生就要求上一趟鴿子嶺,他要把一部分土匪趕下山來。林先生的想法安區長聽來倒有一些道理,但總想像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一文弱的教書先生去周旋一夥窮凶極惡的土匪,更何況還有他這些在槍林彈雨之中闖過來的人,如果真的派了林先生去,傳出去簡直是一個笑話。
安區長坐在林先生家裡,一直找著種種理由阻止林先生的行動,林太太在院中燒了柴火烙餅,林先生的兒子林秀山在一邊活蹦亂跳地幫著燒火。林太太平平靜靜地做著活,既沒有激動和喜悅,也沒有惶恐與不安,安穩的神態就像到了一個薄霧繚繞靜寂寂的秋夜,——掛滿露珠的草叢裡,只有唧唧鳴叫的蟲和微微刮來的風,為秋夜平添了一種深厚的安詳和靜謐。
林太太烙完最後一張餅,坐在一邊的長條凳上,兩隻手向後捋一捋頭髮後交叉著放在了胸前,長長地「嗯——」了一聲後,不緊不慢地說:「俺說,——當家的是個有分寸的人,他不會去摘那個還沒有熟透的柿子,再說,一肚的書用好了,抵得上千軍萬馬呢,不能撒豆成兵,可立木頂千斤呢!——叫他去吧!」柔聲細氣的話語,好像一隻閉目養神的貓慢慢地睜開了眼後,禮貌十足地「喵——」地叫了一聲。
第二天天剛亮,林先生就背了林太太烙的那摞餅走了,仍是那一副不急不忙的四方步。安區長帶了兩個人一直送到三道嶺下,太陽慢慢地往起升,天空上紅彤彤的燦爛一片,林先生到了三道嶺頂尖的時候,安區長還看見一個螞蟻一般大小的人往回招手呢。
林先生走後,安區長就每天派人到林先生家去,做些砍柴曬麥擔水掃院的活,林先生的地也不知叫誰給偷偷地鋤了。這天,安區長給林太太坐了半天,心有不安地說:「按說早該到鴿子嶺了。」林太太正在扯了碎布條墊鞋底,她微微一笑瞅了瞅安區長,說:「沒呢,當家的不是個莽撞人,他不會坐著沒底的轎上山的,——沒猜錯的話,他這時候兒在毛得貴家呢!」
毛得貴是林先生的堂表哥,住在棋盤山深處,弟兄三個,哥哥毛得壽,毛得福,當年就隨八路軍大隊伍開走了。棋盤山裡大大小小的山嶺和溝壑,他熟悉得就像是自己家房頂上的梁和檁,槍法奇好,能打落天上的飛鳥。
林先生走後的第七天,安區長就有些急躁起來,他和劉大全商量,找幾個熟悉那一帶情況的村民,帶上民兵和工作組的同志去尋找或接應一下。劉大全說:「三十、五十的人到了棋盤山裡,就像往後旱池裡撒了一把鹽,說不頂事還真解點兒心焦,說頂事那是哄人。」
棋盤山是當地人對太行山脈某個段落的稱呼,鴿子嶺是棋盤山的最高峰和主峰,嶺上地方不大,這頭到那頭半天能走兩個來回。和大坡地肉眼看上去相距不過四十餘里,鴿子嶺的周圍全是幾十丈的懸崖峭壁,唯一通向山頂的緩坡,也叫楊老歪給炸了一個寬十丈餘的大豁口,後來請石匠鑿了一人寬的石階才上得去。磨盤溝村緊挨著棋盤山,向西北五六里就到了漢子山,翻過漢子山就到了姑娘嶺,姑娘嶺的那邊就是鴿子嶺了。漢子山和姑娘嶺加上南北的一片,當地人又叫歐李川,歐李川和棋盤山的關係是蒙古馬和北方馬,棋盤山和太行山的關係是白馬和馬。翻越歐李川後從鴿子嶺南邊的峽谷裡一路拾級而上,婉婉延延就到了山西。
當地人說,到了棋盤山,整日不見天。第一次初來乍到的人走上一二里,遮天蔽日的參天樹木和叢生的灌木,就和纏纏繞繞的籐蔓連在一起、裊成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歐李川兩邊的大山上,蓬蓬勃勃的一片幾乎全是歐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