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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新中國頭一個五月 文 / 張金良

    位於太行山麓的大坡地村自然坡地居多,在兩道山梁之間寬大的區域內,雖然數量不多卻有一片片上好的良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所致。

    太行山是一條雄偉瑰麗的天然壩牆,她阻擋了黃土高原上向東傾斜的黃土,上百萬年的風雨變遷,自西而東跨越太行山匯入東海的水,在坦緩的溝谷間留下一層不薄的土,雖然面積不大數量不多,但那是上天給予苦難的太行人民的饋贈;那些散落在溝谷裡、山坡邊的一塊塊厚實的黃土地,又像一個巨人踏了黃土高坡向東走來,在跨越太行山的時候沾在腳上的泥一塊塊地掉了下來。魏老大有一塊地就在那片泥土中,大小一畝半的樣子,土質細密,粘度高耐乾旱,和東部大平原相比,如果都不用地下的水,從春節到麥收,只要三四場透雨,這裡的土地是一片豐收景象,東部平原的沙土地卻有可能要歉收。

    這年也是少有的風調雨順,春節過後落了五六場透雨,魏老大的那塊地收了四百來斤小麥,他買了兩口大水缸都沒有盛下。後來他到西山上起了一些青石,在屋裡壘了個糧倉,又去三道嶺那邊扛回兩塊大紅石板蓋了上去,既衛生乾淨又不怕老鼠糟蹋。

    該種的地都種上以後,魏老大點上油燈在石磨上磨了三十斤麥子,一雙大腳套著一雙下透底上露天的大鞋,在磨道裡叭噠叭噠地轉。磨盤隨著他步子的快慢哧咕哧咕地響,一粒粒的麥子受不住沉重磨盤的擠壓,張著嘴呲著牙從磨盤縫裡一粒擠著一粒地向外湧,擠下的麥粒在磨盤下成了堆以後,老大停止推磨,把一堆堆變了形的麥粒掃到簸箕裡,再倒到磨盤上。快到半夜的時候,麥粒由大變小、變碎、變細,最後變成散發著陣陣麥香的白面。李小桃來幫著推了一會兒磨,篩了一會兒面,留下一雙鞋走了。

    回到家後,魏老大蜜甜蜜甜地穿上了那雙尖口黑布鞋,大小合適卻略略的有些緊,小桃臨走的時候,說他比老拐家的大黑驢身上的氣味還難聞。老大穿著那雙新鞋,往新買的準備盛糧食的水缸裡擔了半缸水,涼涼爽爽地泡了個痛快後,就爬出來坐在石頭上抽起了煙,一邊抽煙一邊拿了大手上上下下地搓,搓了一會兒就兩隻手都用上了,搓起的黑皴開始時大小象米粒,一會兒如綠豆,一會兒如蠶豆,漸漸地變成小青杏大小,並且越搓越多,像剛下大雨時從山坡上衝下來的一粒粒黑羊糞蛋。

    第二天,一身清爽的魏老大到街上理了理髮,想來想去尋思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要吃一碗拽面。

    灶下的火辟里啪啦地燃燒,鍋裡的水咕嘟嘟地翻滾著。李小旦給他做的柿木案板沉重而光滑,他費了半天勁,一根根麵條卻一拽就斷。

    他最欣賞李小桃拽面的動作,袖管高高地捲起,胳膊和麵團一樣的粉白,擀面杖當當地敲兩下案板後,眨眼工夫兒柔軟的麵團就均勻地攤開在案板上,刀剁案板的聲音清脆而輕柔,一陣響聲之後,就變成了一案板寬窄一樣的面段子,抓起四五根面段的兩頭,扯了幾扯又折了幾折後,滿把緞子一般柔滑的拽麵條就跳著舞飛入沸騰的鍋裡,——那個極盡嫻熟的優美,就像雷月琴唱絲絃時玩耍的手帕和舞動的水袖,叫人看得眼花繚亂,卻絕走不偏既走的一招一式。

    老大拽了一半時才知道面和軟了,也忘了放鹽。

    老大後悔了半天,他本想端上那碗拽面到街上顯擺一回,悶熄火以後才發現煮了半鍋糊攪攪的面片湯和麵條頭。第二天,他掀開瓦缸的蓋子,歪著頭看著半瓦缸白面自言自語地說:「嗨!這新中國頭一個五月,不吃頓拽面對不起毛,主席!」

    老大這回的拽面放進了鹽,拽的時候又硬邦邦的拽不動,勁小拽不開,勁大又拽斷了。他聽小桃說過,這是放多了鹽。

    一根根的麵條和他的鋤板一般的厚,撈了一大花碗,像一碗卷捲曲曲的泥鰍。

    老大的大花碗底小口大,扣在頭上遠遠乍一看就像一個清朝的兵。他的水桶才能盛下五碗的水。大碗外面畫著五個藍色的圖案,圖案中間一個粗短豎,短豎兩邊是兩個長而彎曲的雲勾兒,像蝴蝶的兩個捲開來的須,賣碗的說這叫「蝴蝶兒碗」。按老大平時的飯量,餓急了的時候最多喝兩碗半稀飯,平常的人一碗下去就撐得要命。

    魏老大盛好那碗麵後,把從山上採來的兩根山蔥洗了洗,切碎後撒在碗裡,倒也綠油油的好看,他端起大碗順手拿了兩瓣蒜,貼著南牆根的涼快地兒,笑盈盈地往石碾街而來。路上碰見個認識的就遠遠地打招呼:「吃了沒?嘗嘗?」等走到大槐樹下的時候,就已剩下了半碗。直到了又快要到下地的時候,他才吃完剩下的半碗「鋤板兒」拽面,往回走的時候,他又嬉笑盈盈地給認識的人說:「這新麥子面就是有勁兒,吃下去扛事,耐饑!」

    回到家裡後他洗淨了蝴蝶兒碗,扣在土炕下的火台上,來到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吃撐了肚子,頭幾乎就要挨住了地。彎起腰來後他就覺得鼻子有些酸,他想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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