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00章 嚥不下去的窩頭 文 / 張金良
滿倉出了門後,原想自己就像在狂風肆虐的曠野中雙手罩著一盞昏黃的油燈,但「立著尿尿的主兒」,在他的背脊裡卻忽然奔騰出一股無所畏懼的雄壯,「頂門棍兒」的使命,又使他在骨子裡蘊積出一片赴湯蹈火不皺眉的信念。而他的家,就像一塊自山頂拋落而下的奔騰呼嘯的巨石,已成千鈞之勢了,他的力量,只不過是飛在天空中的烏鴉肚皮上滑落的一絲羽絨,——一種生生世世都尋找不到的渺小與輕微,而那句「恁媳婦兒恐怕光景不好」的話,又使他驚懼得使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收緊了褲襠間的兩個排泄之處,彷彿少不經意一些,他一身的元氣就會在褲襠裡噴湧而出釋放殆淨。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抖抖地找到王炳中的大太太牛文英,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氣提出要借半袋米,要不是娘的那句「像個立著尿尿的主兒」,他雙腿鬆軟驚恐難當,簡直要撲通一聲給人家跪下。
他的心怦怦地亂跳,像是在整個胸膛裡飛來撞去,牛文英那張粉嫩俊俏無慮無憂的臉,在他的面前顫顫悠悠地化作模糊一片,他竟記不清究竟是怎樣、又是在哪裡,背了個小布袋出了王家的大門,走了老遠後捏一捏,才發現原來背了半口袋棒子面,一隻手裡還提了個竹籃,半籃生了霉點的紅薯片和半籃干蘿蔔纓,好像是怕半路被人搶去,腆了大肚的苗香香還在上邊蓋上了一層干谷草。
走近後谷場的時候,林滿倉心頭才漸漸地清楚而明亮了起來,鼻子酸酸的有點兒想哭。
細細地想來,他像一座滴滴答答的鐘,伴隨著王家的日日夜夜,在不經意的年年歲歲裡,他為王家掄圓了的橛頭和攥緊的鋤鉤,王家沒有人能斜過半隻眼掃一下他麻木無知的滿手膙繭,他的存在對於王家的每一個人來說,那就是一個存在,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一般自然而然平淡無奇。而今天,他看一看手裡提的和肩上扛的,看著一個個幾欲撲到的飢餓人群,王家那小小的恩賜,竟像決提的河水一般在他的心頭奔湧而來,想起老東家王維貴紅眼睛的石雞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慶幸或慰藉,便在心頭悠然升起:天底下比俺傷心的東西兒就是還多著呢!
後谷場上的皂角樹下,黃土拍打起了一個高高的土台,周圍村子裡幾個光頭淨面的財主一字坐在長條凳子上,胸前別著個小紅紙花,其中就有王炳中。
八路軍一個身挎短槍的官雙手叉著腰在講話,台下人頭攢動鬧鬧哄哄,到處是飢餓難耐的災民。歪躺著的、斜坐著的、半蹲著的;拿瓢的、拿碗的、提籃子的;伸長了脖子的、瞪大了眼睛的、半張著嘴的;流著淚的、耷拉著臉的。充滿渴望和期盼的人們,將土檯子圍了個嚴嚴實實水洩不通,跨短槍的官最後一句加大了嗓門,洪鐘一般的聲音在夕陽下的群山中久久地迴盪著:「趕明兒起,晌午飯每人可領一個窩頭!」
滿倉娘也抱了四麻子在人群中拿著碗湧來湧去,不知誰領先喊了句:「『共產』黨萬歲!八路軍萬歲!」狂熱的人群立刻應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一浪掩過一浪,巨大的吼聲穿過原野,飛過群山,送入浩渺的太行,彷彿整個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
林滿倉喜悅滿懷地回到家裡的時候,經歷了他痛徹肺腑終生難忘的一幕。
他的女人在土炕上爬著,一隻胳膊壓在身子下,一隻胳膊前伸,兩隻眼圓睜著,前伸的胳膊指著火台前小桌上扣著的一隻碗,碗邊放著多半個玉米面窩頭,五六隻老鼠一邊蹦跳著打架一邊在啃窩頭,嘰嘰嘰地歡叫著的興奮,絕不亞於後谷場上沸騰的人群。
林滿倉脫下一隻露著腳趾頭的鞋,拼盡全身力氣打向小桌,一隻老鼠七竅流血當場斃命,剩下的幾隻四處逃散。那只碗掉到地下,碗下扣著的一個窩頭轱轆轆地轉了幾圈後也滾落下來。
他的女人已全身冰冷,林滿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在地下碰得咚咚山響:「俺的老天爺吔,一句話兒也不說,你就悄悄地走勒,再受罪你也不能扔下俺不管吔,——親爹吔,叫俺咋活呀,爹吔,恁孩子傷心沒人兒說吔,——親爹吔,誰再看看俺吔,以後有話兒跟誰說吔……憋死俺咧——老天爺吔……」
大坡地一帶的風俗,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一般會安放在草鋪子上,草鋪子是在兩條板凳上放兩塊門板,門板上鋪上谷草。對死去的人而言,若家裡尚有未婚嫁的子女,則視為死者沒有圓滿地完成此生的任務,是不能享受「草鋪子」的待遇的。這種人的草鋪下不能放板凳,支門板的東西要用土坯。
滿倉的女人靜靜地躺在土坯鋪子上,仍半睜著眼和微張著嘴,似乎要說許多沒有說的話。這個女人像一盞倏然熄滅的油燈,悄無聲息地走了,和西山柿樹上經寒風吹落的黃葉一般,寂寞黯然地飄落了,一生無言無語而謙忍寬厚,堅定執著而一以貫之地走過她的宿命,無怨無悔地完成公公的厚望和男人交給她的事業:有人不算貧,沒人貧死人。除了陪她去了的,她給林家留下四個兒子:林有田,傻二小,林大頭,四麻子。儘管伴了許多升騰的希望和跌落的遺恨,但四個立著尿尿的男人,就是對這個平凡女人的最佳評說。
滿倉娘給兒媳認認真真地煮了一碗核桃般大小、扁圓的玉米面小餅子湯,放到兒媳頭前的供桌上後,一家人結結實實地哭了個前仰後合天昏地暗。當一家人再無哭叫的力氣,昏昏地打盹的時候,那一碗的小餅子竟叫傻二小一個一個撈起來偷偷吃了。林滿倉看見後,掄起巴掌將毫無防備的傻二小打了一個跟頭,傻二小從地下爬起來後,吐出未嚼完的半個小餅子,瞪著眼睛撇著嘴,爬到他娘的懷裡再不敢起來了。林滿倉一邊哭一邊拉扯著傻二小:「孩子吔,叫恁娘臨走吃頓飽飯吧……」
鄉親們似乎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已經麻木了每一個來去匆匆的人。第二天晌午,就默默地抻了炕上的破蓆子,把滿倉的女人包裹起來,兩條繩子綁了後,面無表情地抬了去。臨出門的時候,傻二小忽然清醒了似的,兩隻手死死地攥住席片不鬆手,一邊喊一邊哭:「俺娘等著俺吔,那個日本娘們兒欠俺錢兒還沒給咧,給俺錢兒吔,俺娘等著買米吔,叫俺娘吃頓飽飯吔,唉——吔——呵呵——欠俺錢吔——沒給咧……」